2009年12月19日 星期六

〈方、紅酒、那些過去〉

我們坐在醒吾大樓前的階梯上,你在我的耳邊喃喃自語,不是酒後微醺的真言,而是巧遇舊人後的無限感慨,似於懺情的言語,飄散著過去氣息,CHANEL Allure Homme edition blanche的味道縈繞在你的四周,今夜你抹上我送你的香水,卻也掩蓋不了過去已褪去,今夜卻降臨的那些泛黃記憶的味道,無奈、懺悔、無法回頭。

「我遇到的人都對我那麼好,而我卻……我真的很壞。」

「你知道我很珍惜你嗎?」

夜色遮掩住我的表情,把心中的百感交集讓酒精去麻痺,就一句話成為人生百態的縮影,過去的夜與現在的夜在此刻重疊,人物依舊,但情感的牽絆已停止在過去時間的軌跡中,不再前進。在見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臉孔與表情、離合與悲歡,噯,在經歷過這麼多情感的流離與顛沛,我望向他的側影,尋覓與他目光同在天際的交會點,命運還會將我們帶往何方,在時間無情無聲無息無止的推移下。

「算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走過情感的荊棘之路,一路上我埋葬了許多事物,以鮮血和淚水獻祭,換來冷靜而客觀、狹窄而細緻的目光來注視人世煙塵,自身只是握在自己手中的煙粒,在天際的目光流轉至地面的塵土,而我淡然回應,淡然至彷彿我走在時間軌跡之外的鋼索上,迎著夜風,絕世淒涼。

「就像我總是同你說的,活在當下。」





我們坐在醒吾大樓前的階梯上,與友人們共飲紅酒,談笑風生,不時注目著對街的人群,遙想那地下一樓方的客朋滿座,燈紅酒綠,歌舞笙簫,撫慰著一顆又一顆顛沛流離的碎心兒,唱著一曲又一曲的壞男孩,他們心目中的何日君再來。我們十個月沒來了,噯,還是一點變都沒有,有的只是增添了些許稚氣的新面孔,也許懷抱著期待、興奮,卻也因陌生而感到些許不安的心情來到這。你說以前常來的那段日子已是六年多前了,現在有人上前同你打招呼卻連對方名字也給忘了。

與你有過一段舊情的那個人上前同你說話,他過去對不起你,好久遠以前,他今天鼓起勇氣來跟你道歉了,還有機會嗎?你是打定主意從不回頭的人,一樣的場合一樣的人,但時間的無情擴大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那一場不會帶來任何溫暖的戀愛,也早已永遠冷凍在負一百度的太陽之下,只剩分離時的莎優娜拉。

我與他的目光相交,帶有挑釁的意味,但過去的幽魂早已遠去,有的只是對現世的不安。終將是冷眼看待舊人的遠離,尹雪豔不屬於這,有著自己的拍子與節奏,向下沉淪快樂的寂體意識再也無法擾亂她的步伐,就稍稍地對他的徘徊再三致意,一杯日出,藏著一顆哀憐卻也冷靜的心。

「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終不能倖免」

於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大聲喚了你的名姓,噯,你變得好胖,一句交換著一句,數年後相會的熱絡總藏著幾分欷歔,而我在旁同你同時聽到那個關鍵的名姓。他也有來喔,在那邊,你要過去嗎?不了你說不必,走前幾步張望又退回我身邊說到:「沒想到……」這次換你對不起對方了,你沒有勇氣,或是我仍在你身邊,你說你真的不是個好東西,我低眉啜飲將自己丟回過去的記憶,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樂裡,我最喜歡你,時間彷彿一點都不算數似的,而我的記憶是否也存留在你的記憶之中?相思老去但紅顏依舊,這是否能成一個圓滿的故事,而背後卻有說不盡的蒼涼--

你說你不能單獨一人去方了,已不復年少青春時的氣力,能與他們舉杯共飲,一手接著一手,一箱接著一箱,你向時間投降,你已老去,更多的是禁不住舊人們所勾起的往事煙雲。

在你家大樓的無聲的電梯裡只有我們兩人,你閉上雙眼貼近我,也許一個吻無法徹底撫平過去遺留的傷痕,但至少兩個傷痕累累的人活在當下,舔舐彼此難以癒合的傷口,一同在等待下一個天明中沉沉睡去。

2009年12月17日 星期四

超可愛的熊熊捏捏聖誕球


今天在公司買的聖誕球糖果,本來原價230元時買不下手,今天同事一告訴我現在變成特價185元時就立刻買了!


可以這樣捏它。


也可以這樣捏它。

超可愛的熊熊捏捏出氣球!(大心)

〈請容許我現身/聲〉

--僅將此文獻給前些日子關注、參與批踢踢西甲事件的人們,長久以來對性別弱勢支持與包容的人們,或是對這些事漠不關心,甚至抱持著歧視態度的人們。最後,還有一路走來支持與陪伴我的友人們。



無論如何,謝謝你們。



我是唐小宇,23歲,已出櫃男同性戀者。從小成長於堪稱生活優渥的家庭,受盡長輩們的寵愛。自孩提時光開始喜歡玩被社會歸類為女孩子喜歡的物事:洋娃娃、芭比和肯尼、扮家家酒,喜歡看少女漫畫,尤其迷戀美少女戰士。家人們覺得我從小就像女生,行為舉止喜好過於女性化、陰柔化,但於此並未多加在意、禁止和糾正。

中學時期進入男女合班的私校,開始有男同學以「娘娘腔」、「人妖」戲謔稱呼和取笑我的女性化,起初聽聞時覺得厭惡刺耳,但和他們相處久了以後發現,他們只是覺得好玩、愛耍嘴皮子、愛開玩笑,並沒有太大的惡意。有一位跟我要好的女同學幫我取了個綽號叫「美女」。後來,隨著叫我「美女」的同學越來越多,自此先前在同儕口中叫喚的「娘娘腔」、「人妖」就漸漸地被「美女」取代。

在某次家長座談會父親與國中導師面談時表示,認為自己的兒子太像女生,過於女性化。

導師在事後告訴我這件事:「我和你爸說,你不是像女生,你只是比較中性,比較具有一般男生身上看不太到的特質(或是說你的這些特質特別突出鮮明),你爸沒有惡意,他只是想要你像一個兒子一樣,會跟他勾肩搭背,在他下班回家後幫他搥搥背。因為我也是一位父親,也有兒子,每當我下班回到家時,他會衝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所以我想我能懂你爸的心情。」

至今,我一直很感謝這位國中導師,雖然之後我還是沒對我爸表示些甚麼。

直升高中部後依舊是男女合班,班上的成員有一半是國中的同學,因此「美女」的稱呼依舊如影隨形地跟著我,連老師們也常在無意中這樣叫喚我,同學們則逐漸對我原本的姓名感到陌生。

高二那年,善感多愁易莫名寂寞的十七歲,發現自己是同性戀,以前從不知道同性戀的存在,頂多在漫畫上看到類似的情結。現實中覺得男生就該喜歡女生,小學、國中時都有過暗戀的對象,直到後來才發現,對於那些女生的喜歡,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欣賞,想跟她當很要好知心的朋友。有過一段時期常會幻想自己是女生,然後喜歡上一位令人心儀的男生,算是慘綠青春時編織的充滿粉紅色泡泡的夢。後來因為網路的發達和普及,在網路上發現男同性戀者社群的存在,因而開始正視自己的性取向--原來男生也能喜歡男生,男生喜歡男生這件事是真實存在的,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著,我是男同性戀者,我是gay,我喜歡男生,原來有人跟我一樣!





在自我認同的路上並未遇到太多困難與阻礙,甚至是矛盾。畢竟從小到大就懂得做「自己」,但其實也不能算是懂,而是無論做些甚麼總是會獲得旁人支持,該說是自己真的非常幸運,有讓孩子順性發展的父母、包容我的師長、更有一群善意對待和接受我的女性化的同學友人,「他是美女,不是甚麼人妖和娘娘腔。」想起國中同校車的男同學曾對我說:「如果你是女生就好了,你的溫柔體貼、細心和善解人意會讓人想要交這樣子的女朋友。」

每當回想起這些,都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遇見這些這麼好的人們。





當我開始在網路上到處找尋男男交友板時,情慾的盒子彷彿被打開了般,一發不可收拾。第一位和我見面的網友是一位補教業英文老師,至今已忘了他的樣貌,在路上走過碰到不會被想起的一張面容。到他家樓下時他東張西望,叫我別跟著他上樓,要等他上樓後過一會兒我再跟上。他說:「我怕鄰居看到。」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緊張兮兮的不安神色。進到他家門後,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轉過身看著我,我彷彿看到另外一個人,一張渴望情慾的臉孔,不安與緊張的面具掉了,背著光,他細語低喃,一口熱氣吹暈我的眼角眉稍。我從不愛他,甚至談不上喜歡,但他是第一個讓我知道「自己」是誰的人,不單只在腦內補完,也一併完成了肉身的實踐。

此後沒多久就交了第一位男朋友,他比我大十來歲,我生澀地故作世故談起大人們的戀愛,我們的交往和分手都沒有激起太大的漣漪,彼此像是生命中尋常的風景,唯一不尋常的是,他讓我染上了梅毒,隱性的一種無症候,得靠驗血才能發覺。幾位異女好友知情後沒多說甚麼,只氣他,然後陪著我去位於西門町的性防所,連著三週挨了三大管盤尼西林,剛打完痛得走路時會一跛一跛,她們叮嚀下次要注意,就這樣扶著我一步步走出疾病壞的隱喻。

高中同學們知道我是同性戀後,有人搭著我的肩大聲說:「美女,我會支持你!」

我說謝謝,對你們有太多說不完的謝謝。





上了大學後開始接觸各式各樣的人,不停地周旋、穿梭、游走於男人與男人之間。同男人們對話、做愛,一次又一次,藉著他們的視野去看,看久了對世事人情的曲折也懂了個七八分。在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他們身上看到許多現實留給他們的刻痕,我愛憐那些,既榮耀又醜陋的存在於他們的身上、心上。尤其是他們刺得惹人發疼的寂寞,空空洞洞的,不是我能填補。但我還是緊緊擁抱他們,即便我知道和他們是不可能有結果的,我卻還是會這樣做,只因他們的寂寞遠勝於我自身的寂寞;只因他們的悲哀讓我無法撇過頭。

他說:「不在意了,如果我的身體有點狀況會為旁人帶來麻煩我就會自己去了結,年紀愈大愈是這樣,有孩子的話還能看著他們長大,但沒有,沒什麼期待,一定要在年輕時學會賺錢,不然同性戀老了沒錢更可憐,你是知道的。」

我不願相信這是身為同性戀者的一種宿命,像他一樣最後只有賺錢、賺錢、賺錢,因為除了錢之外他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皮囊逐漸的老朽腐敗,只有孤獨地等待後身。

不久因為一些難解的原因和大學裏最要好的朋友決裂,第一次因為同性戀者的身份受到攻擊--也許是我做得不夠好,但請別拿我的性向來攻擊我。暑期打工時上司說雖然是同性戀,但因為工作能力優異所以算了能接受。有一種隱隱的不平在心底滋生,聽聞這句話不久後就自行離職,不懂甚麼「算了」?不懂為甚麼同性戀得更努力讓自己更優秀才能被接受?

我不願相信這是身為同性戀者的一種宿命。
  




在朋友成為愛滋帶原者一年多後,我才知道他感染愛滋的消息。

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得知這個消息當下的感受--在放著柔和音樂的誠品書店,我的表情與那些悠閒看書或坐或站的人們形成強烈對比,在自己的眉頭越皺越深後,我終於不禁失控地對手機的那一頭大聲,「甚麼?你說甚麼?」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直衝腦門,四周頓時無聲,希望是自己聽錯了,完全沒有這回事,只是一個邪惡無聊的玩笑,但又有誰會/敢開這種玩笑?譬如說誰會為了明明是自己翹課,卻又找了個藉口跟老師請假,而請的居然是喪假,誰敢膽大包天說一個如此不祥又咒詛似的謊,為了請假而挑戰人們的禁忌?我知道手機那頭的他不會的,他絕對不會這麼做,我也知道我的期望落空了,只覺腦海轟然襲來一片空白,空白之後是陣陣不安、不捨、不祥的情感,聽著靠在耳朵旁,手機那頭的他的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聲,希望就這樣聽下去,就這樣停留在一個刪節號,而沒有真正的後文接下去,希望沉默持續,甚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是幻覺一場。

但他還是開口打破沉默了,在手機那一頭的他,靜息數秒後開始娓娓道來,我不忍去細聽他的聲音裏帶著怎樣的表情,因為我無法承受。那太殘酷,殘酷到自己完全不敢/能想像當事人當下得知的感受,就算他當下發狂崩潰似地怪罪一切、怨天尤人、詛咒人生,和指責命運的不公,我也會緊緊地抱住他,緊緊地,就算他把我推開,我也會盡力再抱住他,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們此刻相擁的再靠近再無縫隙,彼此之間也永遠拉開一道看不見的距離了。





「為甚麼當時不告訴我?為甚麼?」

話一出口就覺察自身的愚蠢與可笑--告訴我又有甚麼用?我能給予任何實質上的幫助嗎?我是如此無用,在現世的黑死病前,我感受到個人的渺小與脆弱,想起人們口耳相傳間對此疾不堪的隱喻:「生活淫亂不檢點、亂搞、雜交的人才會得的病」、「噁心的肛肛男同志們才會得愛滋,我覺得他們活該,全得病了死光最好,世界乾淨」、「上帝給同性戀者的天譴」、「得病的人多半與毒品脫不了關係,最好離這些害人害己的死毒蟲遠點,以免被傳染」、「同性戀中就是有這些愛亂搞然後染病的敗類把同性戀的形象給弄差了,我們這些潔身自愛的乖寶寶同性戀老是被他們連累倒楣死了」。我的朋友赤裸裸地被這些有色眼光檢視著,一張張充斥著污穢字眼的標籤貼滿了他全身,我想盡辦法才幫他拔下一張標籤,但沒多久又有人貼上了兩張、三張……至死也不方休,就連死去也得背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不潔之人永不得安寧。遙想聖女貞德在十五世紀被英格蘭控制下的宗教裁判所,以異端和女巫等罪名判處她火刑。而在近五百年後,貞德被羅馬天主教廷追諡為聖女,她的污名終於得到全面平反,但愛滋病患者呢,加諸於他們身上數也數不清的歧視與污名,何時才會有獲得全面平反的一天,最終回歸於疾病本身的中性價值?





1986年,我出生的那一年,臺灣經濟繁榮空前的八零年代,出現本土第一位男同性戀者的愛滋病例。

從此,愛滋成為我們的同義詞。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當面向朋友問及他感染的種種,關心他的健康情形,有沒有定時回診、拿藥。我多害怕問起這些會再次觸碰到他的傷痛,怕結了痂的傷口再次裂開、出血,如此反覆循環,看他的臉色蒼白,看他日漸消瘦,怕他也許有一天,就這樣從我身邊消失,再也喚不回來。

如果可以,我甚麼也不要,把我的幸運福氣都分享給他,只願與他在年輕時傷春悲秋、笑談風聲,在年老時鬢髮灰白、齒牙動搖,望著夕陽嘲弄當年彼此的種種,就這樣,我想與他們一起共老,與我的愛滋朋友一起共老,接受時間跟歲月帶給我們的殘酷與無情,想跟他們一起。

也許在這充斥著顛倒妄想的人世困境裏,被污名的愛滋病可以引領我們從中突圍,告訴我們這世間最純潔無垢的愛是,超越疾病醜惡的、壞的種種隱喻去學會真心愛與善待一個人--願愛滋,滋愛。
  




某日傍晚自男友住處返家後,我媽說置放在客廳的那台電腦她要使用,要我把自己已用不到的檔案全數刪除。於是我就坐到電腦前,一一把龐雜夾帶著過去的文件刪除,包括那一篇篇文章、一首首歌曲、一隻隻影片、一張張照片,堆滿青春、記憶與歲月的種種全數刪除,邊刪還邊想自己怎麼膽大粗心留了如此多不該見光的檔案在這台已不常使用的電腦裏,而此時我媽就站在我身後幽幽地說:「你要節制一點,那些行為不是你該有的,我都看到了,我只是不想說得很白,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我在說甚麼。如果讓你爸知道他一定大抓狂。」

在震驚之餘我只覺腦中一片轟然,但我還是直覺反射式地說聲:「甚麼?」
  
她說:「你不用再裝作不是了,我早就都已經知道,只是不說破罷了。」

那現在又何必說破呢?我憤憤地想,相安無事的生活不是挺好?像是每個人守著各自的心事,從不願談起,不願被觸及,保持一定的距離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活下去。但該來的還是會來,這世間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只是未曾被揭露或說出口,而父母總怕孩子對他們隱藏自己,怕不知道他們在想些甚麼,怕他們就這樣轉身離去,銷聲匿跡。但孩子更怕父母揭穿他們長久以來捏造的完美「假像」,脆弱的真身在面具之後顫抖恐懼,危惴不安,在面具被拿下的那一刻,種種情緒交織湧上心頭:不安、恐懼、憤怒、憎恨、不平,和一種事到如今的堅決與果敢--
  
「甚麼叫不該有的行為?這有甚麼錯嗎?這是我的錯嗎?」

誰能告訴我為甚麼與自己所愛的人相愛,只不過那人和自己是同性別,就被自己的生身母親斥責「那是不該有的行為」,為甚麼?憑甚麼這樣說?

「先進國家接受,但臺灣不。正常就該是一男一女。」

聽見這句話時突然感到自己被撕裂了,經長久時間累積起來的勇氣與自信完全不堪一擊,我的幸運似乎到此止步,我是否過於仰賴我的幸運了?但我並沒有倒下,畢竟那些真心善待我(善待彼此的不同)的人們帶給我許多力量,這力量依然存在,讓背對著母親的我挺直背脊,抖著在心裏頭吶喊,向我的母親吶喊:

「那妳是要我去死的意思是嗎?要我和小僑都去死嘛?不能接受就斷絕關係啊,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我不怕也不在乎。」

「你一輩子都無法跟我們真正斷絕關係,你身上流著我們的血,我並不在意你是這件事,你爸應該無法接受,我不會告訴他。你妹也早就知道了。我只要你不要給家裏找麻煩,過平常的日子,那樣就夠了,我向來看得很開。」

「我是會找甚麼麻煩嗎?我根本不太想讓你們知道,完全不想。」

一直自覺沒有勇氣面對知道「真相/像」後你們可能對我吐露的話語,尤其是壞的可能,我知道我可以坦然面對外界一切惡意、歧視與壓迫,但我無法忍受自己的父母對自己說這種話,因為自知無法忍受所以進而拒絕、阻止甚至是逃避這件事發生的所有可能。

但我終究是逃不了。
  




她說:「那只是逃避,總有一天得要面對的不是嗎?」於是她接著說有關未來的事,她告訴我關於我的未來該如何考量,提出一些實際的建議、責任與負擔。她娓娓道來家族裏的大舅舅的第四個孩子,也是一樣,就全家默認讓他們過自己的生活,而她自己也打算那麼做,只要我過好自己的生活,不替他人找甚麼麻煩。

我憤憤地說:「小僑也是啊,這有可能是基因問題(一整個順勢全部推給基因很不負責任),而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有這麼多例子攤在妳眼前。」「誰會想為誰找甚麼麻煩如此無聊,一般人誰想?(難道同性戀就特別會找麻煩嗎?)」我只知道我喜歡男生,對自己喜歡的男生有性的慾望,也許我無法決定自己天生該是異性戀、同性戀,或是其他,但我決定要順從自己心底最真實的聲音,身體最忠實的反應,我喜歡男生,我想跟我喜歡的男生牽手、擁抱、接吻、做愛。

她說我妹也說有些是天生的,另舉了一些電視新聞裏時常出現的自殺、憂鬱、情殺事件等等。

我嗤之以鼻:「那不過是個人的問題,少一概而論。」不是每個同性戀都是這樣的,異性戀當中難道就從沒有人發生電視新聞裏時常出現的這些事件,還是說只要這事件的主角是同性戀,人們就覺得同性戀多半是如此?

她說她不會干涉我這方面,知道我已經長大了要改變我也幾乎是不可能,現今社會看似漸漸能接受了,但還是有許多歧視存在,而我畢竟是她的孩子,她已看到她孩子將來要走的那條危危顫顫的路。她要我從此不要再對她有所隱瞞,她問起我的感情狀況、現今交往對象的來歷與現況,她說:「有空帶那個人回來讓我看看。我想知道你交往的對象到底是如何,還是學生嗎?照片上的他讓我以為你是和你同學在交往。」

我稍稍提起了他從美國來到臺灣的事,她說:「那他在美國的那些關係呢?他交過的男朋友怎麼辦呢?」

我說:「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還不都是那麼一回事,不會因為是同性戀就有所不同。」

我媽看似接受了我,但我仍覺得震驚,緊接著震驚而來的是許多的不安,畢竟從頭到尾我都背對著她跟她說話,我很需要距離。老實說我真的不是很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媽,在出櫃之後。我向來是個神秘又注重隱私的人,與家人關係淡薄,我一直在避免與家人之間更深刻的接觸,我不太能適應出櫃的瞬間那距離的拉近感,覺得害怕想逃離,為了保持原有習慣的距離。現在我媽與我之間的距離已有所改變,我為此感到不安,畢竟「家人」是我活到現在以來最不會處理的一種關係,所以我才有乾脆那就斷絕關係的念頭,這樣看來比較簡單,但說到底只是自私罷了。我想,這又是一個自我改變的契機。人生總是無法預測的--
  




友人聽聞這件事後寄了封信給我:

  
我覺得你多少把同性戀者的身分帶到了親人關係中。我的意思是,你連面對你媽都必須撂一句「斷絕關係」之類的話,你一開始先用你的同性戀身份可能會遭受你媽重大打擊的心理準備作好戰鬥準備。

我想我沒有什麼立場可以說你們的親子關係,因為我不會比你瞭解你媽,也可能不會比你媽瞭解你。但我覺得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你媽即便是認知上對同性戀者有偏差,她還是選擇了接納跟祝福跟關心。

我想那是因為,她面對的人是她的兒子。她用這種方式愛你,你夠聰明、敏銳與善感,我覺得你可以換個角度想想,你也會對你身旁特定族群的人有偏見,但應該會有那種即使他符合你偏見群體的一份子,你還是不討厭他的對象出現吧。

我不太會舉例,但總而言之,我常用是這種設身的方式想事情,「你」「我」的差異性也就沒那麼難以跨越了。

我好像又離題了,也不確定你知不知道我要傳達什麼。但最後我想說,她不是□□座的一份子,她不是一個認定同性戀者是行為偏差的人,她是除了具備上述這些特質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你23年來認識的「你的媽媽」。

就像我曾經問你為什麼你喜歡你男朋友,你答不知道,我很喜歡那個答案,因為我知道:對你來說,你男朋友不只是一個□□座,也不只是一個愛打電動的男人,是因為他是□□座、愛打電動、愛唐小宇、不喜歡愛情文藝片……才之所以為他,任何一個符合以上特質的其他男性都不行,因為他不是「他」。

講完了,原諒我的雞婆,只是想為我的朋友做點什麼。





後來,我毅然決然地離家了。

我自知自己的離家十分任性又自私,但我還是這麼做了。友人說:「你連面對你媽都必須撂一句『斷絕關係』之類的話,你一開始先用你的同性戀身份可能會遭受你媽重大打擊的心理準備作好戰鬥準備。」她說得沒錯,我在面對我媽時,一直是保持一種防衛的姿態,處於隨時準備反擊的位置。一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我的恐懼是如此巨大,埋葬在內心深處,恐怕深到潛意識的領域了--恐懼自己同性戀者的身份隨時會被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殘酷地否定,哪怕是一點點對同性戀者偏差的認知也好,對我而言都極其殘酷,難以承受。

所以我覺得我很自私。

離開家已經七個多月了,這段期間裏我住在男友家,母親默許我的離去,因為她知道她無法阻止,只與我約定要保持聯絡,抽空一道回奶奶家或醫院去探視重病的爺爺。她沒有讓長輩們知道我離家的事,不然她無法向長輩們交待--「妳這母親怎麼當的?」她要我站在她的立場想,於是離家的事,成了我們這四口之家的秘密。父親起初無法接受,情緒失控地放話說只要誰敢收留我,他就要殺了他。最後也在時間的推移下,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現況。小我九歲的妹妹在網誌寫下:「其實他逃了也好,離開了也好,我都不會受到影響。這樣也能給他們一劑強心針,只不過有點太過強烈就是了。至少我喜歡,這樣就好。」

在自己克服心底深深巨大的恐懼前,與「自己」與他們真正和解之前,這樣就好。





男友說他小學畢業後沒多久就跟著全家移民到美國。他在大學時,週末常常帶男朋友回家,他父親曾在他的書桌底下翻出許多男體圖片,但他一直沒對父母坦白,有關於他喜歡男生這件事。每逢學校放長假,他總會回臺灣來玩,他喜歡臺灣人,喜歡臺灣的男孩子,不喜歡白人。他說剛到美國念書時,他總打不進白人的圈子裏,黃皮膚的人總是在學校餐廳被指著鼻子嘲笑,被扔垃圾……這讓我想起國高中時代以來認識的摯友去英國留學時,被當地的小孩子在街上指著鼻子嬉笑,「黃猴子!黃猴子!快看!是黃猴子!」

男友說等到假期結束要回去時,他總是哭著回美國的,他覺得回到那邊就像坐牢一樣。因此他下定決心大學一畢業當天就頭也不回的來臺灣。他做到了,當他一畢業趕著回臺灣時,在起程準備去機場的兩小時前,在他家庭院裏,他爸只得問了他是不是同性戀,他知道他是很久了,只等著他向他坦白,為何遲遲不說?他斬釘截鐵地給了回答,「如果你是同性戀,你會告訴你父母嗎?」隨後由一路走來一直力挺她的妹妹開車送他去機場,搭上飛往臺灣的班機。

至今,他沒再回去過。

然後五年過去了。有天他在夜裏突然對我說,哪天陪他一起回美國看看吧,很久沒回去了,想讓他的父母見見我,想讓我見見他的父母。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並在內心低語,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太願意見了,更何況是你的父母,更何況……

這五年間,他在舅舅一家人與父母搭起的溝通的橋樑之下,他的雙親漸漸能接受他是同性戀者這件事,漸漸看開。某次他父親在他舅舅家指著電視上對同性戀的污名式報導,說覺得同性戀都該死。他舅舅冷冷地說:「那你兒子也該死囉?」他父親低下頭,默不作聲,於是有甚麼改變正漸漸地從這些微小的契機中發生。
  




記得離家的當天,男友開車來幫我載運行李。媽媽堅持說若不讓她看看他,她就不讓我走,她要看看他是個怎樣的人,好讓她安心。於是她跟著我一起上了男友的車,請他開車載我們去醫院探望爺爺。途中他們的談話內容多半沒有在我耳中停留,回程時她請託他要好好照顧我:「那小宇以後就麻煩你多多照顧囉。」他答應了:「好的,沒問題。」我沒有望見她下車離去時的背影,沒有好好地與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家道別,我的離去帶著匆促與窘迫,告訴自己,這裏已經不是我該回去的地方了,就讓所有的留戀與不捨都暫且成為過去的事吧。

住進男友家兩個月多後,學期結束,暑期開始。我找了份工作養活自己,開始體驗、初嘗生活的艱難,幸好有男友的支持,日子過得並不苦,倒有一種恬適自足的充實感。

有次下班後由於雙腳極為疲酸,就近選在上班地點附近的茶丼趣吃晚餐,看了許久的菜單,最後選了平價的散壽司套餐。突然想起以前爸爸帶自己去吃日本料理,看著菜單,爸爸總說想吃甚麼就點甚麼。送上桌的生魚片拼盤,一片一口兩百元,這兩百元拿來吃我現在的散壽司套餐還有得找,剩下的錢可搭乘兩趟公車呢!想到這不禁宛爾,現在口中吃的散壽司雖不及當時昂貴生魚片的美味,但我還是吃得很開心滿意,就這樣自己一個人靜靜地享用著難得的一頓盛筵,在長久縈繞於心上的桎梏枷鎖被徹底卸下的時候。
  




有天在上班時收到男友傳來的簡訊:


寶貝:我知道你上班很辛苦。也知道你是為了我和幫我一起分擔家計才會打工的。你為我付出的我都有放在心中。我也認定你就是我要共渡餘生的人!我真的很愛你。讓我們兩個一起互相扶持,一起努力吧!加油。愛你的凱文。


看完簡訊後我怔了怔,又反覆看了好幾次,想起我們之間過往的滴滴點點,不禁惘然,覺得自己突然甚麼都可以不要了,除了你……





回家後看見床頭上放著些許先前未有卻眼熟的瓶瓶罐罐,有昨天才剛用完的Super MiLD花香洗髮乳、曼秀雷敦 Acnes藥用抗痘美白洗面乳、廣源良菜瓜水,都是我在心裏惦記著用完該買的日用品,但因工作一天的勞累而懶得在回家途中折道去購買,沒想到回家後卻看到這些東西一樣樣放好在自己的床頭上。瞬間我的眼眶紅了,這些牌子的日用品他是不用的,都是我喜愛且慣用的牌子,我精心打點的關於我生活瑣碎的細節,有人將其一一牢記,在我疲乏遺漏時將其填補歸位。我知道對我而言這是比一百克拉大鑽戒或一千句我愛你或任何足以象徵愛的物事都還要彌足珍摯的情意。

我會將這份情意收藏在我心中一生一世。





記得去買新的床罩組時,你說不可以買格子和條紋圖樣的床單和被套,你說睡在這樣的床上會使兩個人產生嫌隙與隔閡。

晚上上床睡覺時,你說兩張枕頭要拉近點不能有空隙,代表兩個人的心沒有距離。

某次大吵過後你說,看著我在床頭的書越堆越高,你打算將來買座書櫃放在電視機旁空曠的角落;因為我鼻子過敏的關係,你打算把地板上的地毯撤掉,換成和式木頭地板--你說,你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

「我變得幾乎是為你而活。」

當所有漆黑覆蓋在我們的臉上時,你輕輕撫摸我的臉,喃喃低語:

「我不能失去你,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你。我可以失去一切,但我不能失去你,你就是我的一切--進警局和地院、住院,到窮愁潦倒,我生命中的高鋒和低谷你都瞧見,都默默地陪伴在我身旁,你已經是我的一切了。快四年了,四年前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很喜歡你,你現在的臉和四年前的你一樣,沒有甚麼改變。」

「以前在美國舊金山時同志可以結婚,我當時想,若哪天在生命中遇到那個值得的人,我會想跟他結婚,我覺得這是一種承諾,不管有沒有法律效力。」

如果是你,你願意嗎?
  




親愛的,若有一天你比我早走,我願入空門,剃度出家。因為你已是我在這現世人生裏最後且唯一的牽掛,除了你之外,在這世上,我別無所求、所戀。願時間是擺渡我倆愛情的槳,就朝著人生的終局緩緩划去。

親愛的,若有一天我比你早走,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不希望你為我傷心流淚,只盼望你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平穩地生活,為你祈求遠離人世的顛倒妄想,離苦得樂。

如果可以,我只拜託你一件事,當我最終化為時間的灰燼、記憶的塵埃之時--
 
「我愛你,你要記得。」
 
 



今年同志大遊行前夕聽聞氣象預報說當天會有風雨,不禁略為擔心,但想起去年也是在風雨飄搖中拉緊衣裙,放開腳步歡快前行,頓時覺得當天就算風強雨大也無所謂了--因為同志們的熱情、因為社會對弱勢族群的歧視和壓迫,比起日常氣候變換中總有的風雨,實在是殘酷、可怕得多了。

遊行當天和表弟會面後又折返回家去拿遊行時要穿上的衣裙,和一位拉子友人借的,想是她當天若無法來到遊行現場,就用這條民族風的桃紅色裙子代替她的現身與參與。

我的表弟要去參加遊行前和阿姨說了,說是要和我去參加同志大遊行,他說這意味著一種間接的出櫃,鮮明的暗示。阿姨聽聞後沒說些甚麼,只叮嚀要小心,猜想可能是遊行人多害怕推擠碰撞的提醒。

表弟小僑和我相差兩歲,我們從小一塊長大。自孩童時光有記憶以來,小時候一起玩扮家家酒、芭比娃娃,搜集美少女戰士的卡片,對迪士尼的公主童話有著特殊的迷戀與憧憬,明明是男兒身,卻總覺得扮公主比較好玩,「Some Day My Prince Will Come」,洗澡時把小雞雞用大腿夾起來,拔尖嗓音唱著,王子怎麼還不來。

小僑在他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和我出櫃。他在這之前已經知道我是一名同性戀者了,他隱而不談這件事,我也從不主動向他提起。他到我的網誌留言,說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說。之後他在 MSN上跟我坦承他是一名同性戀者,並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我也是。我沒有說出任何接受或鼓勵的話語,用稀鬆平常的口吻讓他知道「這沒甚麼」,本來還以為是他遇到了甚麼棘手的問題非需要我的建議和幫忙不可。

他說他喜歡上他們班上的同學,對方是異性戀。他知道這會是沒有結果的一段單戀,所以他選擇淡淡地喜歡,並淡淡地感到些許哀傷。

我說:「能喜歡人是好的。」心裡只要能喜歡誰,人生和這世界就會看起來比較好,就算不能和誰在一起。此時的我暫時處於無法喜歡任何人的狀態,把自己的肉體當作祭壇,像是在進行著召喚些甚麼的儀式,招來了許多人各式各樣各自的寂寞,屬於這個圈子的,難以被理解接受的種種:大方相愛的對象難以找尋、慾望的宣洩總得躲在陰陰暗暗的角落,見不得光,不能被發現、一種長久的壓抑造成的寂寞與無力--甚至是無語。我用我的肉體短暫懷抱安慰這些受盡寂寞煎熬的靈魂,在反覆之間感到迷惘,懷疑最需要被安慰的其實是自己--

身為一名同性戀者,這世界是否還有值得我們去真心相信的所在?





小僑說他在高一的時候向高中的友人出櫃,他的朋友們無不對他表達支持與鼓勵。我心想,我的表弟和我一樣幸運,走在同性戀者的這條路上並未歷經太多艱難、波折與阻礙。但並不代表每位同性戀者都和我們一樣幸運,不代表每位性別氣質不符合社會期待的人們,都能得到應有的尊重。

打開電視,翻閱報章雜誌,細數過往至今那些令人憤慨、心碎的新聞:常德街事件與蜜月灣事件讓人憤憤不平、高樹少年葉永鋕的死讓人難過痛心,他的美好生命葬送於這社會長久以來對性少數的偏見、歧視與不友善。我不禁想,若有哪天我和我的表弟不再幸運了,我們會不會也--

個人的幸運永遠不能當作護身符,畢竟這世界從不如我們想像中的安全。

不能再憑個人的幸運有恃無恐,認定自己不會成為悲劇中的主角,所以無論如何,當自己有機會為自己的社群做些甚麼時,總得把握這些機會,畢竟若甚麼都不做這世界是不會改變的,不能總想等著別人來幫我們改變,畢竟自己擁有的幸運相較於他人之下實在是太多了,抱持著幸運然後甚麼都不做,「反正有人會做」的心態實在是太自私了。

也許自己無法把幸運與其他人分享,但能靠著憑藉這份幸運堆累起來的自信與堅強所產生的能量來幫助那些不如自己幸運的人,想為他們做些甚麼。

同時,也是為了自己。

小僑在我出櫃一段時間後,有天突然對我說,他哪天也想對我的阿姨出櫃,他慢慢逐漸地釋放他是同性戀的訊息讓她知道,似乎收到了好的成效。

我的同性戀表弟和我一塊走在這條被我母親視為崎嶇的道路上,但我們並不孤單,因這條路將我們的感情連結地更加緊密,實在無法用三言兩語道盡我們之間的情誼,只希望未來能將這條路走得愈來愈平坦。

「歡迎加入我們」,你們不會是獨自一人。





太陽刺眼地高掛在天空,天氣熱得彷彿現在是盛夏正午時分,感受不到一絲秋意,看不出一點季節嬗遞的跡象,一滴滴汗珠從臉頰旁流下,還來不及擦去就已蒸發在空氣中。

和友人們在凱達格蘭大道附近的速食店碰面,迅速解決完午餐後開始換裝,戴上獅子造型安全帽、穿上民族風桃紅衣裙、背上天使翅膀、架上一只寬幅墨鏡,把自己弄成難以形容的四不像,為此感到無比開心,像是要準備迎接甚麼慶典似的。為甚麼不用自己原本的樣貌前行呢?因為就算自己長得像怪物一樣,也是能參與這場遊行的,同志不是只有一種樣子,來參與遊行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同志。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沒有生得甚麼模樣的人才會/才不會是同性戀,人人都各有特殊性,不能輕易一概而論,而該更細緻重視個體差異,尊重個體差異,走在路上的「怪物」即使會招致側目的眼光,也沒有誰能阻止他在路上行走的權利。

同志大遊行第七年了,今年是我走的第二年。七年感覺很長,但仔細想想也並不長,七年前,我清楚認知到自己是一名同性戀者,回首來時路滴滴點點,這些年來自己的轉變、認識的形形色色的人們、談過的幾次戀愛、幾段美好的友誼、被摯友背棄的傷痛、與家人關係的冷徹改變……時間彷彿不算數似的,一眨眼我就跨越七年的時間,走在現在行進的隊伍裏頭,只是身旁還有我表弟,今年是他第一次參加同志大遊行,他年輕的臉龐向著光,嘴角微微牽動著。若說同志大遊行七年來改變了些甚麼,關於社會結構上的改變我並不真正清楚,但關於個人周遭的改變就在我身旁,我的同性戀表弟,他打算向他的家人出櫃,他現在跟著我一起參與同志大遊行,為的是那些更多還未能被改變的事。

今天我們倆能驕傲地站在這,是經由前人們的吶喊,奮鬥所帶來的改變,而接下來未來的改變得靠我們,得靠更多準備加入我們的人們。

讓社會持續看得到我們的身影,聽得見我們的聲音,我們的吶喊:

「即使我們在多數人的眼中可能是不正常的存在、是噁心的怪物,但我們真真實實地與你們一起在世界上活著,呼吸相同的空氣,同樣需要愛與尊重。」

以前從不參加同志大遊行的男友,也在下班後匆匆趕上我們的隊伍,於我們繞過新公園時前來會合。行進路途中我對著站在高處不斷按下快門的友人大聲比「YA!」,彩虹旗幟在西門町、漢口街飄揚,一路上因交通因素遊行隊伍在過馬路時被警察催趕,我真想告訴他們,即使我們發足狂奔,隊伍前進的速度卻不會加快多少,因為總有被拋落在後頭的人們,但我們不會放著他們不管,因為我們是「同志」。





當太陽逐漸西斜,我們走向昔日台北車站的地標新光三越高樓時,男友略感抱歉地說他要暫時離開對伍,這附近是他上班的地方,他怕被熟識的人看到。我帶著諒解的語氣說:「沒關係。」

目送著男友離去並慢慢變小的身影,我在繽紛喧囂的隊伍裏感到一絲落寞,我不是不能體會並理解男友的考量,但走著走著,突然感到有些茫然與無力,還有多少人跟自己親愛的他一樣呢?太陽快落下了,我們即將回到凱達格蘭大道前方的廣場上,在女歌手溫暖動人的歌聲中結束今年的遊行,就這樣結束。

明天早晨醒來,這社會也許不會有任何改變,除了那些習於捕捉當下而不管事件後續的新聞報導,人們還是過著各自的生活。





六色彩虹的隊伍齊聚在廣場舞台前坐下,放眼看去地上坐著各式各樣的扮妝皇后、歷史人物和漫畫人物、皮鞭的鐵鍊的人體彩繪、神父修女、清純高中制服掛、少壯中老、高矮胖瘦、男男女女、非男非女、亦男亦女、本土正宗台客金髮碧眼外國佬……形形色色猶如百花齊放的人們以各自的姿態坐在六色彩虹旗的召喚下,以「愛」為名的慶典邁向尾聲,男友與表弟一左一右坐伴在我身旁,想說些話卻有甚麼卡在喉嚨似的,今天是萬聖節,也是同志大遊行,但兩者總該是不一樣的,不會像現在一樣界限模糊。

「同志愛很大」,這愛得經歷多少千辛萬苦、重重黑暗深淵、張牙舞爪暴力壓迫與恐懼,需要多少自信、勇氣和堅強,甚至還要加上一點可遇不可求,令人半信半疑的幸運,才能讓這「愛」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得到社會的尊重、人們的包容;得到應有的平等、尊嚴和權利?

太陽的身影眼看就要隱沒在黑夜之中了,一個名為「ALL MY GAY」的團體站上舞台發表他們的聲明訴求,數位僅用手遮掩重點部位的裸身男女願以血肉之軀衝撞體制,他們即使無法預知這樣做是否會帶來他們想要的社會效果,也要在身體開闢戰場,「今天的現場,我們就要直接挑戰過去曾針對新聞媒體播放同志親吻畫面開罰的 NCC,以集體的身體展演以及同志親吻,告訴媒體、社會大眾,同志的性、同志的愛、同志的吻,都應該是普遍級的!」

我為此深受憾動,尤其是聲明中的這段話:「我們必須看見我們之中的差異,並且永遠不能為了往上爬一步,而背棄我們當中那些被社會視為是最骯髒對低下的夥伴」破除歧視之始在對個別差異予以實質尊重。我們齊聚在這對社會大眾現身/聲,希望不只在這裏,不只在這一天,在平凡日常的每一天裏,無論何時,無論何處,我們都能像今天一樣驕傲地以自己最喜歡的姿態對周遭的人們身/聲,不再感到恐懼和擔憂。這是條艱難漫長的路,但我知道明年大家還會再來,還會有更多的人來加入我們,因為我知道,邁向自由大道的步伐不曾停歇過--


願在黑暗中漫舞的人群終有一天
能舞向朝陽--

請容許我現身/聲
容許我拒絕一切歧視與汙名,拒絕
疾病壞的隱喻

請容許我現身/聲
容許我在日常的街上與同性的戀人
牽手,容許我們在路口等紅燈讀秒
時盡情交換彼此 容許我們大聲說「愛」,
kiss goodbye在所有離別的剪票口

請容許我現身/聲
容許我用真實自我站在你們面前,
說「我們是不一樣的,」請尊重;
說「我們是一樣的」--追求平等、自由
和尊重的權利

請容許我現身/聲
容許我不在暗夜裏無聲哭泣,只為
迎接不曾到來的黎明而歡笑

請容許我……請容許我說「我們」
在這世界的惡意之前,讓你們不舒服
無所畏懼赤裸現身/聲

「仇恨是不會帶來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