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0日 星期日

A Rose for Emily

愛蜜麗小姐在她鄰居的心目中是個不討人喜歡,總冰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或許因為她較周遭人顯赫的身世(因此被免稅?!)和長期足不出戶的關係,人們總喜歡在她背後議論紛紛,她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尤其是她的感情世界,人們熱烈關注且繪聲繪影,彷彿都能與她心靈相通,知道她現下的心上人是誰。

有一次當她去藥房買砒霜時,人們以為心灰意冷的她終於要自殺了,這個瘋女人,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情。

她是一個傳統的老小姐,傳統到幾乎過時,當她去世在自己家中時,除了已年老的黑人僕役外,幾乎有很長一段光景,沒人到過她的屋子裡,無人得其門而入。

所以全鎮的人都來哀悼了,大半的人來的目的是因為好奇,這樣古怪的一個壞脾氣的老小姐(她堅持她無稅可繳,即使已經不是她父執輩被免稅的時代了)到底住在甚麼樣的房子裡總使人興味盎然。

當人們看到她漆黑房間裡的床上躺著一名男子--一具腐爛到已無面目的屍體,屍體旁邊的枕頭上有人頭壓過的痕跡,當中有一個人從那上面拿起了甚麼東西,大家湊近一看,原來是一綹長長的灰色頭髮……

故事到此結束了,這是Faulkner的短篇小說〈A Rose for Emily〉的內容梗概,小說中並未出現任何跟玫瑰相關的詞彙,Faulkner沒有說人們看到屍體後有甚麼反應,或許還是一樣覺得愛蜜麗小姐仍然是個瘋女人,依舊不討人喜歡,但至少了解了……

有些傷痛其實根本沒有痊癒的可能,根本不可能,傷到頭來仍舊是傷,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安慰,但逼自己直視傷口並揭露於世界時,「你們看」……久了,或許就不那麼痛了,或許有人因此靜靜地了解與明白。即使根本沒有甚麼玫瑰。

《聯合文學》第338期「年度嚴選文學讀本」,2012年12月 內行人推薦:唐小宇(誠品書店企劃)


《偽博物誌》羅毓嘉/著,寶瓶文化

兩年前,羅毓嘉出版詩集《嬰兒宇宙》,以純熟精鍊的文字魅力、清麗婉轉的語言風格,交織出一首又一首抒情的頌歌,驚豔文壇。而兩年後的《偽博物誌》,詩人抒情的語言仍在,轉為輕輕地凝思,「要風拾起他昨夜新晾的襯衫/撫平我左胸摺皺」;他開展對人世的關懷,凝望世界的眼光更遠更深邃,在「惡地形」、「乾燥花」、「百工圖」、「城市贗品」中留下入世的足跡,點出時光的微言大義,垂首抵抗世界的偏見,談論典範的問題,幽微剖析現實予人的不公與憂鬱。

《偽博物誌》是羅毓嘉漸成個人風格,明晰自己聲音之作,也是今年最好的一本詩集。

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生而為人,我很醜陋--西村賢太《苦役列車》


第一百四十四屆芥川賞得主西村賢太是日本文壇的異數,已屆中年的他只有國中畢業,長年以勞力工作維生,自從他父親因性犯罪鎯鐺入獄後,他的人生就逐漸在黑暗的生活中腐敗,那年他才十一歲。西村賢太在成長過程中歷經滄桑,沒有親朋好友,更沒有錢的他孑然一身,為了生活甚麼事都做過。曾兩次因暴力事件入獄的他,唯一隨身陪伴的只有一本藤澤清造的私小說,卻因此成為開啟他邁向文學之路的契機。一無所有、悲涼孤寂,人生中有大半光景像螻蟻般渺小茍活的他,決定了自己人生的下半場,幾近是末局--「他想以小說家的身份,劃下人生的句點。」

《苦役列車》沒有複雜糾葛的情節,華美絢爛的詞藻,這本書的內容大要簡單到能用一句話就足以道盡:「以北町貫多這個名字,西村賢太向這本小說的讀者們緩緩抖落自己在十九歲時,曾想抓住閃過生命中的一道微光,卻笨拙失敗的一段故事。」《苦役列車》的主人翁北町貫多是西村賢太的縮影,因父親的罪行而漸漸淪落成社會底層的邊緣人,但並非全然如此。即便沒有良好的家世與出身,縱然社會大眾對性犯罪者後代的偏見與恐懼再深,要靠個人微小的力量與意志扭轉乾坤,也並非全然不可能。但西村賢太筆下的貫多展現無比真實的人性,貫多磋跎時間,含著香煙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上工,這段與自身墮性掙扎的敘述折射出身為一個人的劣根性,人們或多或少都有想怠惰偷懶的時候,在西村賢太的敘述下,這種一般人都難免想遮掩的庸常醜陋卻無所遁形。

欠缺社交能力、怠惰、因循苟且,自尊心卻極強的貫多自我厭棄,日復一日地過著邋遢的日子,這樣的人完全不值得同情。他在社會底層掙扎求生,像隻陰溝老鼠般卑微存活的姿態卻使人心有所感,他內心的諸多想法,或許會被人們認為是無比骯髒與醜陋的,但這樣的他,卻實實在在強烈撞擊每個人內心最陰暗的角落。夏目漱石在〈玻璃門內〉曾言:「人生在世,無非是為了天天丟醜。」貫多就像是一個不斷探索,大剌剌深掘自我內在醜惡之人,即便腐爛發臭都無所謂,因為這是自己的真實面貌,畢竟生活的困厄與內心的苦楚是如此巨大,哪還容得下自己遮掩的空隙?與其自欺欺人不如自我解嘲--「小學五年級時,他父親因為連續犯下猥褻罪行而被捕,加上後來媒體用帶著好奇的方式來報導、迫使他半夜逃離家園的當下,勝負就已經定了。再怎麼努力,他身為性犯罪者後代的這個事實都不會消失;再怎麼表現,只要曾經有過這項事實,他能找的工作就很有限,一般像樣的女孩也會從他身邊逃之夭夭。正因為他是加害者的家人,必須承受這無罪之罰,也使得他的人生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中年以後的貫多,因為自己的境遇,開始寫起私小說,或許文學是最能包容一切不帶任何價值判斷的最後境土,儘管他仍因自己的墮性而和出版社編輯有許多齟齬,他卻能異常清明地檢視自己的醜陋、丟臉與落魄,包括對川端賞,和在文壇闖出名號的執著「--可惡!我再怎麼樣都想要拿川端賞啦!」。太宰治說:「身而為人,我很抱歉。」而註定已是敗軍之將,終將頹敗的北町貫多/西村賢太身而為人,卻一無所有,連墮落的人生都只存在醜惡的意義。但也唯有一個輸得徹底的人,才能寫出《苦役列車》這樣深沉刻劃底層生活脈絡,揭示內心幽微黑暗、悽慘處境的戰慄之作。

生而為人,我很醜陋。

2012年12月9日 星期日

Titanium


這裡是肉身的競技場,是慾望的修羅場,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黑到連臉的輪廓都無從分明。你走進去,被黑暗吞噬,你擠進人群中,或是被人群吸進去。一隻手向前抓來,另一隻手向後摸上,你若輕輕推開,他們仍然溫柔。這裡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但此刻全甘願變成同一種人,高矮胖瘦年少老醜美帥酷妖,在漆黑中,宛如眾生平等,世界大同,浮生若夢。你在想,是自己渴求欲望還是慾望在召喚自己,更是慾望的具現終究得透過他人對自己肉身的渴求來完成與證明?

這是一個人的體溫,還有很多人的體溫,你常想他們不在此時此地的樣子會是何種風景,每當你這樣想,就會忍不住珍惜眼前這一切,出社會後你慢慢發現,每個人身上扛著無論無形或有形的包袱有多沉重,這裡勢必展現了某種輕盈,釋放了某些壓力。你想到PLUR,你沒經歷過的那個美好的年代,只憑想像,或許近似現在這樣,踩著遍地開花的保險套。

I'm bulletproof nothing to lose
Fire away, fire away
Brick of shame, take your rain
Fire away, fire away
You shoot me down but I won't fall
I am titanium
You shoot me down but I won't fall
I am titanium
I am titanium

當他在你身體裡衝刺至最後一刻時你聽到這首歌,只覺美好到讓人忍不住笑著掉淚。他離開你也不空虛,因為還有下一首歌,等著普渡眾生。上一刻緊緊抱著你的人不見得是下一刻深深進入你的人,不強求,無怨尤。你繳械了兩次,年輕已不再給你太多餘裕,但你仍環走四周,捨不得他們。一個比你稍矮胖的身體抱住你,用他的鬍渣磨蹭你,你抱住了他,讓他握住你幾下,想拉著你往躺椅上去。你只輕輕鬆開手,他就明白了。突然用雙手握住你的手,輕輕頷首致意,流露出某種老派與莊重的神態。你知道,雖然聲音很小,但他在對你說,謝謝。

你想,這樣的溫柔可能只存於這裡的黑暗中,如果你現在能看分明他的臉呢?若不是你喜歡的,若不是,你的表情想必是醜陋的表情,也是身為一個人最大的悲哀。

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

荒唐國度

這個國度到底有多荒唐?

即將領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今天在斯德哥爾摩受訪時說,他不贊成把出版品檢查當成掩蓋真相的工具,但是透過出版品檢查遏阻造謠和抹黑,是有必要的。莫言說,他希望出版品檢查能夠訂定嚴格規範。

他的確展現了身為一位諾獎作家的文學技藝,但每當他使用一次這種技法,都將是一次對人性良善的狠狠撕裂,他的文字與語言拯救不了任何人,所有對世間的啟發都不過是墳墓上的鮮花--包括他自己,都只是淪為小說裏的題材,這是一個架空的國度,遠遠地旁觀現世的苦難,他為當權朗讀,讀他那些寫得實在太好的故事,聽者的耳裏都將流出血來。

2012年12月4日 星期二

請容許我對禮貌說髒話

請容許我對禮貌說髒話
容許我背身向崇高的道德致意
一邊倒退,一邊吐口水
在青天白雲的日子下跪
為所有被踐踏的真心流淚

2012年12月2日 星期日

The 10 Best Books of 2012

今天下午一起床,我就立刻打開筆電連上網看The New York Times的Sunday Book Review,想說年度十大好書差不多在這幾天公佈。果不其然,幾本書都是今年各大選書名單中的熟面孔,專業書評和編輯們的年度共識大致塵埃落定。雖前不久已先有一份100 Notable Books of 2012出爐,但我不禁這麼想,你給讀者100本書的書單,究竟會有多少讀者認真把這份書單看完,進而找出自己有興趣的書來閱讀呢?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人們擁有的選擇實在太多,多到有時反而不知該如何選擇(我現在有時也會想,我們真的需要信義店這麼大一間書店嗎?畢竟要維持這麼大一間店是非常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我不是在抱怨工作,因為在這工作除了滿足自己對書本和閱讀的熱情外,其他大部分幾乎都是吃力不討好之事)。

每個月新書量如此之大(大到後勤採購幫前勤門市同仁挑選書目出來後,每月還是會有近百本的數量),新出版社無論大小一間間接連成立,但今年卻也是出版景氣嚴冬,簡直是怪異現象,買書的人變少了(至於客單價有沒有提高,我想某通路一天到晚66折……),但新書越出越多,百花齊放,各家爭鳴,這算是一種供過於求嗎?(當然也可能是開發新的市場,不單是滿足讀者需求,而是創造讀者的需求)當然好書是永遠看不完的,只不過好書的定義標準見人見智,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認為好的書推薦給讀者,或是與讀者互動,幫他們找到適合的書。

晚上我走出家門,撐起傘在雨中散步,連日冷風颼颼,霪雨霏霏,難得假日卻還是走到自家附近的金石堂書店閒逛,只因為我家附近沒有誠品書店。我常捫心自問,難道不膩嗎?仔細想想有時候只是身體上的疲倦,尚還不知道甚麼叫膩,我一樣天天逛書店、文具館、音樂館……但每次看都還是有不同的感受,總能看到特別的風景,這些全是同事們的心/新意。常聽到有人跟我說,你們書店開那麼大幹嘛,感覺冷冰冰、不溫暖不溫馨。聽聞後我不覺得沮喪或是甚麼,可能只是單純的不適合,因為這裡的工作人員沒有空每天跟讀者噓寒問暖閒話家常--更何況,閱讀,難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嗎?

當然可能是我們書籍的陳列與組合搭配不夠好,無法讓讀者明白我們想表達的東西,想溝通傳遞的一些事情與想法理念。在書店,書就是彼此最好的對話與交流。

我家附近的金石堂書店從原本地上三層樓變成只剩地下一層樓的空間,不過十來年光景。而現在書的空間佔比又比以前更少,但因此多了幾張桌椅和沙發,看起來也滿好的。即使是休假日我也還是在做跟工作相關的事(雖然沒在誠品工作之前我也在做一樣的事情),仍然會去逛書店,聽起來看上去,簡直乏味。

但我卻可以因此宣稱,我找到了一生的幸福,是真的。我知道,這是真的。


《紐約時報》2012年度十大好書出爐

【小說類】

Hilary Mantel《Bring Up the Bodies》(A John Macrae Book/Henry Holt & Company)-2012年英國曼布克獎得獎作品。中譯版《血季》由天下遠見出版,廖月娟譯。

Chris Ware《Building Stories》(Pantheon Books)

Dave Eggers《A Hologram for the King》(McSweeney’s Books)-2012年美國國家書卷獎小說類決選入圍。

Zadie Smith《NW》(The Penguin Press)-2012年9月誠品書店外文選書。

Kevin Powers《The Yellow Birds》(Little, Brown & Company)-2012年美國國家書卷獎小說類決選入圍。中譯版將由衛城出版,景翔譯。

【非小說類】

Katherine Boo《Behind the Beautiful Forevers》(Random House)-2012年美國國家書卷獎非小說類得獎作品。中譯版《美好永遠的背後》由商周文化出版,何佩樺譯。

Andrew Solomon《Far From the Tree》(Scribner)

Robert A. Caro《The Passage of Power》(Alfred A. Knopf)-2012年美國國家書卷獎非小說類決選入圍。

David Nasaw《The Patriarch》(The Penguin Press)

Jim Holt《Why Does the World Exist?》(Liveright Publishing/W. W. Norton & Company)

The 10 Best Books of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