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生而為人,我很醜陋--西村賢太《苦役列車》


第一百四十四屆芥川賞得主西村賢太是日本文壇的異數,已屆中年的他只有國中畢業,長年以勞力工作維生,自從他父親因性犯罪鎯鐺入獄後,他的人生就逐漸在黑暗的生活中腐敗,那年他才十一歲。西村賢太在成長過程中歷經滄桑,沒有親朋好友,更沒有錢的他孑然一身,為了生活甚麼事都做過。曾兩次因暴力事件入獄的他,唯一隨身陪伴的只有一本藤澤清造的私小說,卻因此成為開啟他邁向文學之路的契機。一無所有、悲涼孤寂,人生中有大半光景像螻蟻般渺小茍活的他,決定了自己人生的下半場,幾近是末局--「他想以小說家的身份,劃下人生的句點。」

《苦役列車》沒有複雜糾葛的情節,華美絢爛的詞藻,這本書的內容大要簡單到能用一句話就足以道盡:「以北町貫多這個名字,西村賢太向這本小說的讀者們緩緩抖落自己在十九歲時,曾想抓住閃過生命中的一道微光,卻笨拙失敗的一段故事。」《苦役列車》的主人翁北町貫多是西村賢太的縮影,因父親的罪行而漸漸淪落成社會底層的邊緣人,但並非全然如此。即便沒有良好的家世與出身,縱然社會大眾對性犯罪者後代的偏見與恐懼再深,要靠個人微小的力量與意志扭轉乾坤,也並非全然不可能。但西村賢太筆下的貫多展現無比真實的人性,貫多磋跎時間,含著香煙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上工,這段與自身墮性掙扎的敘述折射出身為一個人的劣根性,人們或多或少都有想怠惰偷懶的時候,在西村賢太的敘述下,這種一般人都難免想遮掩的庸常醜陋卻無所遁形。

欠缺社交能力、怠惰、因循苟且,自尊心卻極強的貫多自我厭棄,日復一日地過著邋遢的日子,這樣的人完全不值得同情。他在社會底層掙扎求生,像隻陰溝老鼠般卑微存活的姿態卻使人心有所感,他內心的諸多想法,或許會被人們認為是無比骯髒與醜陋的,但這樣的他,卻實實在在強烈撞擊每個人內心最陰暗的角落。夏目漱石在〈玻璃門內〉曾言:「人生在世,無非是為了天天丟醜。」貫多就像是一個不斷探索,大剌剌深掘自我內在醜惡之人,即便腐爛發臭都無所謂,因為這是自己的真實面貌,畢竟生活的困厄與內心的苦楚是如此巨大,哪還容得下自己遮掩的空隙?與其自欺欺人不如自我解嘲--「小學五年級時,他父親因為連續犯下猥褻罪行而被捕,加上後來媒體用帶著好奇的方式來報導、迫使他半夜逃離家園的當下,勝負就已經定了。再怎麼努力,他身為性犯罪者後代的這個事實都不會消失;再怎麼表現,只要曾經有過這項事實,他能找的工作就很有限,一般像樣的女孩也會從他身邊逃之夭夭。正因為他是加害者的家人,必須承受這無罪之罰,也使得他的人生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中年以後的貫多,因為自己的境遇,開始寫起私小說,或許文學是最能包容一切不帶任何價值判斷的最後境土,儘管他仍因自己的墮性而和出版社編輯有許多齟齬,他卻能異常清明地檢視自己的醜陋、丟臉與落魄,包括對川端賞,和在文壇闖出名號的執著「--可惡!我再怎麼樣都想要拿川端賞啦!」。太宰治說:「身而為人,我很抱歉。」而註定已是敗軍之將,終將頹敗的北町貫多/西村賢太身而為人,卻一無所有,連墮落的人生都只存在醜惡的意義。但也唯有一個輸得徹底的人,才能寫出《苦役列車》這樣深沉刻劃底層生活脈絡,揭示內心幽微黑暗、悽慘處境的戰慄之作。

生而為人,我很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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