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8日 星期六

永遠的悲憫情懷--側記白先勇



滿載著懷舊氣氛的相思李舍茶館裡,他臉上綻著笑意,一抹夏日斜陽透進落地窗,在他身後形成氤氲光景。他來這總點藍梅果茶,相思李舍用的茶葉是頂極的東方美人,茶葉本身蘊含著淡淡的果香。同行的人說他前不久感冒,是否該喝熱的?他笑著說自己感冒好了,他要點冰的,夏天嘛。

當同行的人問起他與崑曲的淵源,正在喝水的他頓時神采飛揚。從他向來觸動人心的文字中很難想像如今他神情的活潑樣貌,原以為懷著悲憫眼光描寫社會底層小人物苦難的他,會是比常人多一分滄桑。

像是回憶近在眼前的往事般,他說第一次看崑曲是在上海美琪大戲院,那是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梅蘭芳回國首次公演。當時年紀小並不懂戲,但《遊園驚夢》中〈皂羅袍〉的曲調美得令他難以忘懷,深深印在記憶中,悄悄埋下和崑曲結緣的種子。

第二次再看崑曲,已經又過了四十年。一九八七年他重返上海,正巧趕上「上崑」演出《長生殿》的最後一場。當時由蔡正仁、華文漪分飾唐明皇和楊貴妃,散戲後,他仍癡癡不捨離開。除了表演精彩動人外,最令他激動的是文化的復甦--中國精美雅致的傳統戲劇藝術「崑曲」遭罹文革浩劫後還能在舞台上綻放光芒,讓人感嘆文化力量的深遠。像這樣的文化勢必得好好傳承下去的。他意猶未盡跑到後台向劇團請教,越談越起勁,於是臨時起意自己作個小東請大家吃飯喝酒。那時在上海要找個吃飯的地方不容易,想去的飯館都客滿了。最後劇團因為認識上海越劇院的經理,於是能在「越友酒家」安排一桌筵席。但那其實是他的老家「白公館」。團員們都知道,深怕他去了觸景生情。但他本人倒是不介懷,反而覺得有趣,裝作以為他們不知道。近四十年沒回來,首次回來請客居然是請在自己老家,吃飯的地方剛好是他小時候常玩耍逗留的一間小廳,簡直人生如戲,像他筆下的小說〈遊園驚夢〉一樣。

同年他也去了南京,睽違四十年的故都。由於久聞江蘇崑劇團張繼青女士的美名,特別託人去向她說情,希望能看她演出一場。演出當晚他和南京大學的兩位戲劇前輩一同前往,他們熱烈談論著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衰存亡。沒想到張繼青當晚演的戲碼是《遊園驚夢》,在張繼青已臻爐火純青的表演藝術之外,更令人感嘆的是人生境遇的無常。他固然沉醉在張繼青出神入化的演出中,跟著家人從重慶飛往南京的記憶也緩緩甦醒--那時抗戰勝利,劫後餘生的六朝金粉處處蕩漾著喜悅,兒時的他也忍不住受到感染……臺上張繼青扮演的杜麗娘正巧唱著: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離開南京前他特別宴請了南大的幾位教授和張繼青,並請南大幫忙代辦張羅,好巧不巧他們選中位於南京東郊梅嶺林園路上的「美齡宮」。「美齡宮」當年是蔣夫人別墅,現在對外開放營業。在宴席間他只感四周環境的熟悉,突然驚覺這裡他來過,如今是舊地重遊。孩提時,蔣夫人宋美齡曾在這舉辦聖誕節派對,他和母親、四哥一同赴宴,美齡宮的客廳擠滿了大人和小孩,充斥著節慶的歡愉,熱鬧非凡。他現今在席間一邊和南大教授們敬酒,一邊遙想這段往事,深感時空的錯亂。蔣夫人的臥室至今仍沒甚麼變動,但一切已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空蕩著的別墅靜悄悄地難掩寂寥。


二○○○年他在美國聖芭芭拉的居所感到胸口煩悶,猛然聯想到他家族的心臟病史(他父親白崇禧因心臟病發猝逝),他在住所附近的小斜坡道上蹲下來靜靜不動了七分鐘後才舒緩過來,隨後立刻播打電話掛號,預約明天去醫院檢查。但首次的檢查過程並不順利,會診的主治醫生沒把他的情況當成一回事,只開了藥就把他打發走了。但時隔沒多久他又於自家後花園再度發作,這次他不敢輕忽耽擱,立即掛急診叫救護車,急診處的醫生看診後沒多久立刻幫他安排住院開刀。他輕輕淡淡地說,要不是遇到這位醫生他早不在這了,上天留他一命必然是他在人世尚有未竟之業。於是他起心動念要完成一直念茲在茲的崑曲復興,和撰寫父親白崇禧的傳記。

由於崑曲自古以來都是師徒制,他首要挑戰就是把以前的老師傅都找來,請年輕演員向他們拜師,用最傳統的中國古禮。偏偏這些老師傅都不再收徒了,他費了幾番苦心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們。

他帶著他的青春版《牡丹亭》跑遍全世界,從中、港、台、澳門、美國西岸到法國巴黎……巡演了兩百場,引起熱烈迴響。他說有一次他們到北京大學去演出,戲散後學生們仍不肯離去,數百名學生都想再見他一面,和他握手。有一位北大學生對他說:「白老師,謝謝你讓我們看見這麼美的傳統,謝謝你把美帶來這!」此時他裝出得意的神情,向現場在座的我們說,就是等他們跟他說這一句話。

崑曲之美揉合了音樂、舞蹈、文學、戲劇這四種形式,是一門非常精美高雅的藝術。崑曲是最能展現中國傳統美學抒情、寫意、象徵、詩化的一種藝術,能以最素樸的舞台表現出最繁複的情感意象。為了讓現代的觀眾能快速浸淫在崑曲之美中,他製作了青春版《牡丹亭》,保留原始文本的情感精神,經過適當的改變和整理,提高現代觀眾對崑曲的可接受性,並在傳統之上創立新的藝術格局,例如添入董陽孜老師的筆墨為景,讓書法和崑曲的華美詞藻、水袖舞蹈、優美旋律形成完美的結合,更顯意境深遠悠長。

每次演出後,他必定召開檢討會議,團員們都戲稱他比獨裁者還要獨裁,任何事都能拿來挑剔。他笑著說:「我可以包容世間任何事,但藝術不行,我自己對藝術的要求與堅持是不容妥協的!」

他喝了口茶,談起自己在崑曲發源地蘇州遭遇的困境,當地政府對這門傳統藝術並沒有多少興趣,也未表示強烈的支持意願。他四處奔走、募款、演講,他說現代的中國人心靈上總難免有一種失落感,畢竟歷經文革浩劫,許多美好的傳統文化都被硬生生連根拔起。而崑曲是其中一種,他認為應該使它的藝術生命延續下去,讓舊時代的美好文化能在新時代裡漸漸復甦。他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喚醒大家對文化的保護意識和愛惜心,畢竟這是人類文明最重要的資產。

……他接著講關於返鄉的記憶,包括他對桂林米粉的愛好,他宣稱一次都可吃下五斤之多。每次回到桂林,三餐都吃米粉,或許那是一種填不飽的鄉愁所致。連在他的小說〈花橋榮記〉中都有不少關於桂林米粉的掌故。他談起母親和姐姐,神色流轉中滿溢著愛憐之情。他說母親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人,只要她下定決心要做甚麼事,任何人都勸阻不了她。譬如說他們夫婦剛結縭第二年,北伐開始,母親跟隨父親由南至北,某天母親在上海聽到父親在南京陣亡的錯誤消息,火速拉著他表哥開車趕往南京,途中遇亂兵圍車、爬戰壕衝過封鎖線,父親見到母親後大吃一驚:「你怎麼來了?」簡直巾幗不讓鬚眉!

他小時候和他的三姐特別親,他說三姐是他們家中的天使,即便後來她患了精神分裂症,也仍然本性善良,懷有菩薩慈悲心腸。她的病是他們最深沉的痛,也是最甜蜜的負荷……

最後,他說自己寫作是希望將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變成文字;藉由崑曲表達出人類心靈中感受到的,說不出的美。

他是永遠懷抱著悲憫眼光憐看世間的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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