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
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叔叔跪在我面前,緊緊拉著我的雙手,眉宇間長出糾纏曲線,神色凝重地呼喚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加強他聲音的力道,彷彿我失了魂,肉身空空洞洞地癱軟在崖邊。他要我回頭--他要把過去的我喚回來,那個佇立在他口中,與當下肉身遙遙相對的「正常」的我。
叔叔說:「你真的想住在這嗎?這裡環境糟成這樣你沒發現?他們都不是正常人,你難道跟他們一樣嗎?你快醒醒,你是正常人,你只是壓力太大無法自行調適,你要去的是身心病房,要看的是身心科。不是這裡,不是精神病院!」
我定了定神,收斂起不安的表情看著叔叔,強裝堅定的口吻:「我覺得他們沒有甚麼地方不正常,他們只是需要幫助,只是需要幫助的一群人暫時住進了這裡。」
叔叔說:「你就是太自我了,你以為大家都跟你想得一樣嗎?在多數人的眼中,他們就是不正常。」
叔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自我了,我只知道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有脆弱無助,需要別人對自己伸出援手的時刻,我們以各自的方式向外界發出求救訊號,希望自己不會被世界遺棄。
或是,自己尚未放棄這個世界,卻有可能,被世界遺棄在這裡。
*
初到這裡並辦妥一切住院手續時已近午夜,過了熄燈時間,病院內幾乎看不到其他患者的身影,只見一名男子在二病房的長廊內來回行走,保持著一定的頻率和節奏,像古老時鐘晃動著鐘擺,咚、咚、咚……一種異樣的沉穩與寧靜瀰漫在空氣中。
經過和急診室值班醫師一段時間的深談後,感覺輕鬆了不少,逐漸慢慢找回心中遺忘的節奏。我的主治醫師廖醫師匆匆前來,他極像五四時期的文人,宛如從〈再別康橋〉中輕輕地前來的徐志摩,小圓框細金絲邊眼鏡、中分瀏海在額間畫出優美的弧線,他的聲音輕細優柔清楚分明,即便在匆促中他的談吐仍舊維持著優雅與沉著。因時間關係無法與廖醫師長談,但在與他接觸的短暫時間內,他輕而易舉地獲得我的信任,不知道為甚麼看到他就覺得十分安心,或許是緣份吧,他令我不禁慢慢忘卻這段日子長久縈繞於心的憂煩。
當值班護理人員拿住院同意書請我簽名時,我很是訝異,明明家人是那樣強烈反對並抗拒的。尤其是爸爸,即使他站立之處與我有些距離,我也能隱約聽見他國台語交雜的怒罵聲。我盯著住院同意書遲遲無法決定,也許天性反骨不想讓叔叔的話應驗,「你就是太自我,不顧旁人感受」,縱使萬般不願,但還是鼓起勇氣拿著住院同意書怯怯前去徵詢叔叔的意見,這大概勉強算是一種自認為處世的矛盾,內心的困惑與掙扎,對長輩們而言或許是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的天人交戰。
*
我問叔叔,起初不是堅決反對我住院嗎?為何現在又突然同意,在極短暫的時間裏,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叔叔說,因為部隊長官允諾每天派隊上學長輪流擔任我的看護,陪同我住院,照料我的生活起居,這使他們放心了不少。聽聞後我只覺困惑萬分,自己好手好腳,雖是生活白痴,但自理生活不成問題,精神狀況也不至於糟糕到難以處理生活瑣事。叔叔察覺我略顯納悶的神情後語重心長地解釋:「怕你一個人待在這樣的環境會受到不好的影響,久了沒病也變成有病,好端端正常的一個人住進精神病院裏,時日一長,總不免讓人猜想,他會不會也漸漸地變得跟住在裏面的人一樣,受到他們的感染,人總難免受環境影響……」
我不禁恍然大悟,張望前方的目光空空洞洞的,無法在任何物事上聚焦,微微開張的嘴露出一條細縫,從中生出啼笑皆非的意味--既荒謬又無奈,一種觸目可見的悲哀揮之不去……我是否過份煽情,或許我聯想到了我輩孤雛相似的遭遇和處境。
不是才說我過於自我,不顧旁人感受?這樣自私、固執的人是要如何輕易被外界,被旁人影響?原來精神病患身上仍被張貼著污名的標籤,喻示著不祥,彷彿身上夾帶著易於散播傳染蔓延的瘟疫令人聞之色變,退避三舍。可能是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過於天真無知,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實在太少,不明白多數人看待少數人的眼光懷抱著如此多的不安、恐懼、害怕和厭惡。
叔叔說我一定得走出自己鑽的牛角尖,放開心胸,掙脫自己用「怕」字織成的羅網。我在心中按捺住一個深深地帶著優傷的質疑沒對叔叔說出口。
叔叔,那你究竟在怕甚麼,關於精神病患、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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