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1日 星期二

學會與偶然共處--陳祺勳《個人意見之待人處世指南》


向來在時尚上有著精闢見解(更精確的說法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但點到為止不過火)的人氣部落格「個人意見」格主陳祺勳令人殷切期盼的第二本書終於出版,本以為可能是品味教學二部曲,畢竟上一本書《個人意見之品味教學》叫好叫座之餘也讓人深感失望與不滿--這麼薄薄一本書怎能滿足讀者對時尚大千世界的欲求?還想看陳祺勳再多寫一點並更深入挖掘一些關於時尚的秘辛,或是為我們繼續以「個人意見」解構時尚的種種。(是否犯了新書中的〈七宗罪之五:貪婪〉?)但出乎意料(出其不意)的是陳祺勳的第二本書沒走第一本書的路數,光書名《個人意見之待人處世指南》就令人嘖嘖稱奇,向來以犀利言詞獨到見解行遍天下(各大媒體看得到他文字的地方)的「個人意見」居然要跟我們談起「待人處世」這件事了,而且這還是被眾多勵志書寫到爛談到乏味的題材。

但「個人意見」畢竟是「個人意見」,開宗明義就直說「我這個人最討厭勵志,所以想要藉由這書變成更好的人的讀者,可以闔上這本,去找那些封面有個臉上掛著大微笑的傢伙的書。」除此之外,他也事先說明待人「處事」和待人「處世」的區別,頗有醜話說在前,不要看完這本書再來質疑為何文不對題的意味。他在〈購物與人生〉這一章節中有段譬喻寫得極好:「其實,人生就是購物,購物從各個層面具體而微的界定了你是個怎麼樣的人。在面對逆境、誘惑、悔恨與希望之間,購物可以說是人生的縮影。」在這本書中我們看不到任何八股教條的重覆,也不聞有甚麼絕對反骨的宣示,「個人意見」一針見血又不失幽默的口吻依舊,有的是更多關於社會地位、內在、品味、氣質、外貌等等會被他人評論的是與非、進與出之間的來回與省思,藉由他對時尚趨勢的瞭若指掌、深諳名牌物件細軟之掌故,穿針引線至人生、處世和自處的各個面向和其應對位置,幾乎是無所不包,猶如百川納於海。

最後他說這本書是「指南」而非問題的解答,只是個人意見。「不要幻想自己的人生會依照書裡寫的,或者那些所謂大師建議的那樣井井有條。混亂是一種常態,你要學會的是與偶然共處。」人生本非易事,在世上我們很少能真正知道自己的方向,更何況是在這資訊爆炸以致泛濫令人焦慮的年代。但慶幸我們還有「個人意見」,他或許並不比我們清明多少,但至少以自己的聲音撥雲見日這件事,他引起了眾人的矚目,不然何來那麼多迷途羔羊在個人意見流連忘返呢?

All I Need



一則舊事(2007-10-14):

你總是把我吻醒,
吻著吻著叫我小寶貝,
我們每次從見面到分離總是親吻超過一百次,
一次又一次直到數不清,
我們認識快兩年了,
我想我們已經把一般人一輩子的吻都吻完了,
但我們的一輩子還很長很長,
我希望我們就這樣吻一輩子,
與你親吻的瞬間就是屬於我的永恆。

你總是問我喜不喜歡你?有多喜歡呢?
你總是問我愛不愛你?有多愛呢?
你說你第一眼看到我就好喜歡我,
你說過了這麼久了還是好喜歡我,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喜歡,
像被詛咒一樣,
我也開始相信起一見鍾情的可能。

你突然說你可能要去當兵,
不過那也是明年九月跟公司簽約到期之後,
你想放棄美國國籍當個臺灣人,
你想實現你的航空夢,
你大學畢業時放棄了但從沒忘記,
你說你好喜歡好喜歡飛機,
而我悶悶地想著感覺好危險,但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所擔心的事太遙遠又太靠近,
這一切我阻止我自己去想像,
於是我真的掉進愛情的陷阱裡了,但我甘之如飴。

你笑著說我們可能可以一起去當兵,你會罩我,
你去也一定是替代役的每週都有假期可見面的,
就像現在一樣。

你說十一月初搬了新家後就有地方可以讓大家打一桌麻將了。

你說每十年你會送自己一樣禮物,
二十二歲讓自己念了加州大學,
三十三歲要為自己買一棟房子,
你說三十四歲要換新車,所以這兩年會辛苦些,
四十四歲要為自己再買一輛車子,
五十五歲希望自己可以退休,
六十六歲就可以和這世界說再見了。

我說我不想那麼以後的事的,
明天、後天、大後天、下週、下個月、明年、後年、大後年、十年後、二十年後、
三十年後、四十年後,

You are all I need.
You are all I n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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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30日 星期一

戰後現代歐洲文學作家回顧--《DIE ZEIT No.29》


DIE ZEIT是德國非常知名的週報,每週四發行,許多德國人會花一週的時間細細閱讀。

這份週報一期的價格約是一般日報的兩倍,共82版,並附贈一本雜誌。DIE ZEIT內容只有評論或訪談,無當日或當週新聞。 

DIE ZEIT於1946年成立於德國漢堡,並在該年2月發行第一期,政治立場為自由派。曾被霍布斯邦喻為戰後重要的德國左翼週刊,但現今這樣的政治色彩已逐漸淡去。

特別要跟大家介紹的DIE ZEIT No.29正在做一個久違且難得的專題:戰後現代歐洲文學作家回顧。預計在接下來的七期週報內,挑出每十年各十位最重要文學作家。這期是總論,介紹為何要製作這個專題和解說評選作家的原則及期許。除了總論外,這期也公布了1945-1950年獲選的十位作家,同時也介紹這十位作家的代表著作。由於年代的關係,1945-1950年挑選的主軸都圍繞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集中營的議題上。

以下是1945-1950年間獲選的代表作家和作品(依名次排列):

Thomas Mann《Dr. Faustus》(1947)
Primo Levi《If This Is a Man》(1947)
Ivo Andric《The Bridge on the Drina》(1945)
Albert Camus《The Plague》(1947)
Curzio Malaparte《The Skin》(1949)
Malcolm Lowry《Under the Volcano》(1947)
Knut Hamsun《On Overgrown Paths》(1949)
George Orwell《1984》(1949)
Ernst Juenger《Strahlungen》(1949)
Cesare Pavese《The Beautiful Summer》(1949)

2012年7月27日 星期五

文物的悲歡離合--野島剛《兩個故宮的離合:歷史翻弄下兩岸故宮的命運》


兩岸故宮的文物是人類文明重要的遺產,這些文物除了我們能直接以肉眼欣賞到的藝術之美外,背後不僅僅蘊含著無數次歷史轉折、政治權力和文化結構交互影響的痕跡,還有令人無比動容的文物守護者們,在歷史變動、政權分裂轉移的情況下,自己的人生和命運與文物緊緊交織在一起,歷經了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的文物搬遷之旅。朝日新聞社的記者野島剛以客觀細緻的眼光爬梳「試圖追溯錯綜複雜的過程,探究現在仍千變萬化的故宮背後,究竟串聯了什麼樣的歷史情節,潛藏了多少政治領袖的思維判斷。我想透過故宮,描繪出政治權力與文化之深層共犯結構的樣貌。」在兩岸敏感的政治議題與情勢之下,以日本記者的身份,野島剛從北到南走訪了瀋陽、北京、京都、南京、上海、重慶、台北、香港、新加坡……,許多與故宮變遷密切相關的重要人士在他身為第三者的立場前,較能敞開心胸侃侃而談。我們透過野島剛集結的第一手採訪資料得以重建在近代史的無情翻弄下兩個故宮糾纏間當局者的政治思維、賦予故宮文物的特殊意涵(中國的政權向來用文物來確立執政者的正統性)、外交手段的運用,並藉由檢視故宮文物的足跡,凝思中國近代和現代史,乃至於幫助我們了解中華民族的政治與文化關係的真正精髓。

《兩個故宮的離合:歷史翻弄下兩岸故宮的命運》中有一個關於文物的小故事看了令人不禁萬分感慨:

展開本書書衣後可看見一張一對翡翠髮簪的圖片,這對簪一隻被收藏在瀋陽故宮,一隻流落在外,本該是一對的簪歷經「生離死別」後,因為拍賣的機緣,透過電腦畫面,在一百年之後跨越時間再次相遇。在此摘錄野島剛於書中所寫的一小段:我從南國台灣飛到零下二十度的寒冬瀋陽故宮,李研究員送我出來時,小小聲地說的一段話,令我難以忘懷。這是從事學術和歷史的人,才會有的思慮感慨。他說:「歷史是無常的,原來是一對完美組合的簪,因為戰爭和人們的想法而離散,然後再度偶然相遇。你不覺得這也給現代人一個啟示嗎?要好好珍惜這些老東西。一旦失去了,要找回來可不容易。這對簪極其幸運再度相遇,但是有成千上萬的東西可能就永遠失散了。」

2012年7月24日 星期二

再見了,達令


耳語都讓別人去說吧,猜疑已是與你無關的事
現實的磨難緩緩地停了,微風開始吹起
今年十月我會開始思念起你曾經飄逸的裙擺
輪轉起一圈又一圈美麗的漣漪,記得你
好的忘記所有關於你壞的密語,忘情地
閉上眼睛再為我們高歌一曲
我會等你真正熟睡了再轉身離去,只願
聽到你安穩的鼻息
再見了,達令


--獻給大炳(1975-2012)

2012年7月23日 星期一

完全理解電台司令--《Gigs搖滾誌7月號》


「Rain down, rain down. Come on rain down on me」──Radiohead〈Paranoid Android〉 

《Gigs搖滾誌》七月號是Radiohead的專刊,適逢Radiohead於今夏7月25日來台開唱,本期《Gigs搖滾誌》滿載了足足80頁的Radiohead的專題介紹,從「MEANING--為什麼該聽電台司令?」、「MUSIC──電台司令的音樂屌在哪裡?」、「INTERPRETATION──我們的電台司令」、「PERSON──THOM YORK這個人」四個章節全方位解析現代最具影響力的樂團Radiohead。舉凡樂團成員小傳、現代社會與Radiohead音樂的交互影響、八張經典專輯的全面解析、Radiohead音樂的承先啟後、MV的弦外之音、唱片設計的詩意,到四位作家(張鐵志、張惠菁、陳德政、柯裕棻)撰文闡述Radiohead在他們的青春留下的印記如何延續至今,關於愛情、關於成長、關於鄉愁、關於生活、關於心中的那片荒原與世界文明的荒謬……以及最後令人會心一笑,處處見巧思與驚奇的Radiohead A to Z電台司令關鍵字詞典,在Radiohead來台開唱前,《Gigs搖滾誌》七月Radiohead專號正好可以稍稍滿足電台頭迷們等待的焦慮,不妨將Radiohead的專輯全部拿出來一一播放,在搭著詳閱專號內容的過程中,或許能幫助我們對Radiohead的音樂有更深一層的感受與理解,開啟新的視野,等著迎接Radiohead音樂現場的能量漸漸滲透我們的感官,侵蝕我們的靈魂。

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

雜感:「詩的現聲.身」--《偽博物誌》新書發表會

偽博物誌。羅毓嘉: 「詩的現聲.身」講稿

今天毓嘉在胡說八道的時候(純粹引述他講稿的說詞),有些段落我真的發現他很緊張,認識他以來,似乎沒有見過他語無倫次的樣子,真是難得(竊笑)。他在講我知道的事時我就開始放空,若聽到自己沒聽過的片段就趕緊把注意力抓回來,開始工作之後,自覺最大的耗損就是滿容易精神渙散的(可能跟我服藥一陣子了也有關係)。另一方面,因為我旁邊坐著一位史上最難相處(比我和羅毓嘉兩個人加起來都還要難相處)卻又極可愛的男子,他把我的《偽博物誌》拿去搧風,好熱好熱好熱,讓我超後悔來這之前沒去誠品文具館買可愛的日本小涼扇(我是在打廣告沒錯),不過買了可能也會被他拿去用……《偽博物誌》新書發表會的上半場,無垢舞者的演出讓我高度集中精神,我特別注意他們行走的姿態和韻律,因為那實在太熟悉了,有些事可能真的不會忘記,像是毓嘉仍然繼續寫詩一樣(原諒我奇怪的類比)。以前在政大戲劇社的時候,在排練場、教室裡、舞台上,我們重新學習/認識/練習走路這件事,每一步都是艱難的、欣喜的、感動的、累人的……一下子過往的感覺全都召喚回來/甦醒了,我忍不住開始動起手指跟著舞者一起「行走」,雖然我當時從未想過要繼續待在劇場或是舞台上,但這些的的確確都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至死都無法割捨與遺忘。身體是……

以前的社團學弟凱安仍然沒甚麼變,他的聲音依舊充滿著能量與故事。記得他先前來信義誠品剛好碰到我,於是聊了一下彼此近況(聊了十五分鐘真是超級感人因為他其實不太說話),於工作上他仍在調適。這次發表會結束後我就直接衝到他面前逼問他近況(不要妄想他主動找你閒聊瞎扯就算今天是世界末日),他說,就和毓嘉剛剛說的寫詩與工作之間的掙扎和矛盾有些相同。我沒多說甚麼,關於生活都是每個人各自的難題。但還是很任性地想,憑甚麼,這社會不能對凱安更好一點嗎?對我壞無所謂,反正我就是會張牙舞爪的人,但凱安他可不一樣,我只要靜靜聽他很慢很慢地說話,就覺得感動,世界美好。

與一些新面孔老面孔相認或短暫敘舊,覺得很好。外頭炙熱,史上最難相處卻又極可愛的男子說,香港發佈了海上颱風警報。我叨叨念著,香港的同事們應該正忙著為八月初的開店做好準備(一定忙亂成一團),希望一切順利沒事。台北的天空今天很藍,很藍。

2012年7月19日 星期四

人生的磨難會持續,但愛也是--成島出《第八日的蟬》


電影一開始是兩位母親在法庭上的交叉自白。

被奪走孩子的惠津子說綁架她女兒的人不止奪走了她的人,更奪走了她的心,「殺人的話,還可以償命」。四年後,人回來了,但她卻不認得自己的媽媽。

這是身為親生母親最深的恨與最強烈的悲哀。

綁架者希和子說,那孩子的眼神救贖了我,救贖了這個和有婦之夫在一起,並捨棄自己孩子的我。希和子原本是惠津子先生的情婦,為了他墮胎導致自己再也無法生育。諷刺的是惠津子此時剛好懷孕,以勝利者的姿態冷酷無情地對希和子說「妳是荒蕪的子宮」。

希和子沒有向秋山夫婦道歉,她只說謝謝他們,因為這個女兒她擁有了一段人生中無比幸福的時光。

被綁架四年後又回到原生家庭的女兒惠理菜(薰)自此遭逢人生巨變,除了媒體的長期(近似獵奇)的騷擾外,她始終覺得自己不是原生家庭的一份子,她總是對惠津子說「媽媽,對不起」,但就像她的兒時好友千草說的一樣,惠理菜(薰)沒有任何錯,當時才四歲認不得自己親生父母嚇到尿褲子的她沒有任何錯。但現實是,她與她的家人有著巨大的隔閡,她的歸來不但沒有讓一個家庭圓滿,反而使得這個家更加支離破碎與疏離。

電影採取交叉敘述的方式進行,希和子帶著年幼的惠理菜(薰)展開逃亡生活,最後定居小豆島時對所有島上的神明祈求,只希望明天還能和這孩子在一起。長大後的惠理菜(薰)懷了有婦之夫的孩子,像是命運般和希和子相同。她向秋山夫婦說這件事時,惠津子瀕臨情緒崩潰地要她去墮胎。命運的輪轉殘忍到不留給任何人一絲喘息的空間,惠理菜(薰)說,自己不想讓子宮荒蕪。

當下惠津子的吶喊令人無奈又心碎:「我只是想做個平凡的母親,我只是想讓你快樂,我該怎麼做才好!」

惠理菜(薰)只默默抱著崩潰在地的惠津子,輕輕握住她的手,媽媽,對不起……

不肯面對過去那段與希和子生活記憶的她在兒時好友千草的陪伴與鼓勵下,步上了追憶之旅。電影交織著希和子和年幼的惠理菜(薰)在小豆島生活的細膩剪影和成年的惠理菜(薰)在踏上小豆島後所見所聞勾起的點點滴滴的回憶。

「其實並不想恨任何人。」希和子拆散惠理菜(薰)和她的家人,卻也給了她一個完整家庭的愛與溫暖。在小豆島與希和子生活的美好時光早已深埋於記憶底層,這裡對她而言已是長久思念的故鄉。受過的傷就算痊癒,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對影中人全都如此,但深刻的愛也會被留下,被記得。惠理菜(薰)做了一個當初和希和子不同的選擇,「我有義務讓肚子裡的某人見到這個,大海和樹木和陽光,好多好多漂亮的東西。」或許對她肚裡小孩的愛能為她自己長久晦暗的人生、與雙親破碎疏離的關係帶來一點點曙光。

人生的磨難會持續,但愛也是。

「蟬在土中七年,破土而出後卻只能活七天,但若有一隻蟬跟夥伴不一樣,獨活了下來,那麼她感到的是孤獨的悲哀,還是看到嶄新風景的喜悅呢?」

2012年7月15日 星期日

過太爽。


The Wall


每逢各家出版社出新書,網路書店的banner、會員電子報、首頁關鍵字……在網路書店的銷售越來越強勢的年代,顯然成為兵家必爭之地。而在實體書店方面,全臺灣最大的書店誠品信義店就成為展示新書最好的伸展台/櫥窗。或許現在在實體書店買書的讀者變少了,但來實體書店閒逛看新書長得如何生成甚麼模樣,回家再上網路書店下單的讀者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多(更可能是直接在現場看了喜歡,直接拿起手邊的智慧型手機開始打開網路書店的頁面……)。

不得不說信義店實在很大,對很多初臨此地的人而言有如迷魂陣。要如何讓來逛實體書店的讀者能迅速聚焦於某一本新書上呢?除了陳列在醒目的位置、數量龐大的堆疊,更容易使人注目的方式是文宣。

在信義店的新書文宣多半是A3尺寸,這些文宣有時候是出版社主動配合,有時候是門市同仁特別想推薦那一本書,所以額外提出申請。另外,為了避免平台放眼望去淪為令人眼花的文宣海,所以有時候得變更文宣尺寸,「用空間讓書說話」總有些不得不的難處與尷尬。這些文宣的壽命多半維持一個月左右,大約是一本新書密集曝光的宣傳期,一本新書還會在新書平台上的時間(以誠品信義店為例)。

然而,這些文宣後來都去哪了呢?

有些獨立出版社資金有限,要為一本新書製作文宣對他們而言也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文宣並不便宜),所以有時候他們會來回收文宣。但多半的出版社並不如此(因為各式各樣的理由),最後文宣撤下來後都會放進信義店的倉庫,但倉庫的空間畢竟有限,再過一段時間,這些文宣就會從伸展台上惹人注目的焦點淪為佔空間待廢棄回收的垃圾。

每當此時,我就會變成拾荒者,自己提出申請的文宣都會想辦法帶回家。有一次下班後在公司貨梯旁堆放回收物的地方赫然看見陳綺貞〈蜉蝣〉單曲的文宣,如獲至寶,心裡頭立刻浮現那位喜愛陳綺貞至極的友人的臉,想著把這送給她,她一定會很開心,很珍惜。

文宣跟著我回家後又去哪了呢?


我時常靜靜地看著床邊的牆不發一語,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那麼喜歡盯著這面牆看,有時候我甚至甚麼事都不想,沒有特別的念頭浮現沉下,只是單純看著。

或許這面牆承載著許多許多的故事與回憶、深刻的情感與思念;或許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掌故等著有人去細細爬疏與解讀。

每一次的張望都像是自己對人生的凝視與眷戀,都得陷入記憶的深淵。

2012年7月14日 星期六

倘若愛已成為這裡唯一的匕首/他們會如何刻我的墓碑--羅毓嘉《偽博物誌》


毓嘉是一位詩人。

從《青春期》、《嬰兒宇宙》、《樂園輿圖》到最新出版的詩集《偽博物誌》,一晃眼毓嘉已經出了一本散文集和三本詩集(若連他自費出版的《青春期》都算在內的話),與毓嘉相識也是從《青春期》開始的。看他走過大學時代、研究所、進入職場成為一位財經記者;看他在未熄燈前的多鬆咖啡吧台泡咖啡煮茶,低吟著咖啡與酒佐以煙和寂寞的詩句;看他與建中紅樓詩社在中山堂一起演出《今天的雲》,發下未來將譜一齣詩劇的豪語;當他在中國時報連載「三少四壯」專欄時的每週四總是令人期待,期待著一個敏感細緻,時而天真,時而蒼老世故的靈魂如何用文字指認我們的時代……時間過去,毓嘉和我離開校園,一前一後進入了職場,告別學生身份面對社會,毓嘉走進了無歌無詩的金融圈,實難以猜想遽然巨變的日常在他心中引起的風暴。詩人的日記像是自我辯證與反省的過程,唯有透過詩才能更靠近詩人心中種種可能的不安、憂鬱與徬徨。

世界對詩人而言依然是那個初生嬰兒眼中無垠的宇宙嗎?純潔悲傷如「我像一隻鹿望著草食豐美的水畔漸遠漸小漸遠……」,被熾熱和浪漫包裹的心擬造著愛的風景「要風拾起他昨夜新晾的襯衫/撫平我左胸摺皺」,《嬰兒宇宙》中的詩人仍在,只是在《偽博物誌》中他凝望世界的眼光更遠更深邃,他赤足履地越過惡地形,踉踉蹌蹌捧起一束乾燥花,在百工圖上多添一筆有關真理和正義的句子。他引領我們走進城市陰影中的戰慄與血腥,揭示恐怖時代從未真正遠離。最後他編織起私密的細語,近似戀人的甜蜜,又帶著點世故的哀思與關懷,垂首抵抗世界的偏見,談論典範的問題。

蔡逸君在推薦序〈詩之神、魅〉中言:「緊實地說,一個世代只要有幾位,不,哪怕只有一位詩人,能莊重地對待詩對待自己對待世界,那不管瀕臨的是如何破碎的現代廢墟,新世紀都將會於此人心靈之中再現。我相信毓嘉就是這樣的一位。」

我輩所處的時代面臨各式各樣的崩壞:大敘事凋零、典範失落、工作、國家財政、社會正義,甚至於民主自由……往往讓人有如迷途羔羊不知所依所靠,我城似是蓋在廢墟上的廢墟,時代像是廢墟上的惡夢。但慶幸我輩還有毓嘉,還擁有毓嘉的詩能引領我們穿越時代的陰霾。哪怕只是停在原地,沉默地看著一襲牢固的天空,也好。

2012年7月12日 星期四

舞吧,舞吧--Wim Wenders《PINA》


「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都會無聲以對底時候。」--Henry James

或許這就是Pina的舞。《PINA》是一部語言很少很少的紀錄片,甚至連語言都沒了也無所謂,畢竟有Pina的舞。影片中穿插著和Pina共事過的舞者群像,鏡頭前的他們多半是靜靜地微笑,凝望著前方的眼神低低地流轉著微微的哀思。

我們都想念她,想念她的微笑與優雅;想念她洞悉一切的眼光,溫柔地貫穿舞者、貫穿我們、貫穿世界;想念她危顫的愛深刻地叫人癲狂;想念她是我們憂鬱的主宰,生活的繆思;想念演出《慕勒咖啡館》時懷著肚上窟窿,在燈光漸漸暗去的舞台上孤寂行走,四處碰撞的她;想念她抽煙的手勢,想念她說「你要不停的去探索」;想念她所以跳舞,重覆的手勢與旋轉,Pina沒能來到夢中,就在舞裡面感受她……我們都是Pina。

Wim Wenders捨棄一般制式的紀錄片拍攝手法,將Pina最經典的舞作搬演至舞團所在地Wuppertal,舞者們在這個Pina長期創作的地方翩然起舞:在車廂內、在駛過電車的十字路口、池畔旁、碧草如茵的山坡,是四季遊行、是慕勒咖啡館、是交錯身份、性別和年齡的交際場,是反覆的擁抱與摔跌、是抱著河馬的親密、是相互潑水的歡愉……層層交疊的情感蔓延著對她的思念,閉上眼睛細細聽著精湛的樂音,就能在黑暗中看到Pina向你舞來。

直到看了這部片才不得不讚嘆起3D技術的神奇與偉大,或許很多人會開始為了《PINA》去買一臺3D電視放在家裡。只為了能更靠近Pina,當思念開始無聲蔓延時。

Pina謝幕的時候,明知道那是歷史剪影,仍忍不住想掉淚,仍忍不住想,失去了Pina,我們還剩下甚麼?

Pina的舞是音樂、是無聲的語言,是微風中衣裙的擺動、是陽光中的笑、是月的圓缺、是雨中之淚。

想念Pina所以舞動,為思念而舞、為愛而舞、為生活而舞、為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感與記憶,生命的裂縫與深淵……每個人都可以是舞者。

就像妳說:「舞吧,舞吧,否則我們就要迷失了……」

2012年7月10日 星期二

大正時代絢爛的浪漫--劉檸《竹久夢二的世界》


「倘若死的話,願死在秋天--因為可以用手收集落葉。」--竹久夢二

夾在明治和昭和之間僅僅十四年的大正時代是世局交替間(日本邁向工業化)的空檔,是民眾的時代,各式各樣的思想與文化在此刻流行氾濫,而竹久夢二正是這個時代孕育出的大眾藝術家,他是大眾的寵兒,大正時代流行的代名詞,舉凡他設計的服飾與物件、畫作和明信片,無一不大受歡迎,蔚為風潮。他被稱為日本少女漫畫的開創者,他那有別於傳統浮世繪的美人圖(傳統的仕女是單瞼細眼,他筆下的美人卻是明眸大眼,令時人驚豔)風靡了萬千少年少女。浮世繪本是大眾文化的濫觴,庶民生活的載體,夢二的畫乘時代之利,在明治維新西風東漸新舊交替時深入民間,獲得大眾巨大的共鳴。「夢二式美人」圖曾深深震撼後來折冠諾貝爾獎的川端康成,年少時的川端也曾有過想當畫家的夢想。夢二的畫作也對同時代的中國文人造成深遠的影響,中國漫畫藝術的先驅豐子愷曾言:「這寥寥數筆的一幅小畫,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後來我模仿他,曾作一幅同題異材的畫。」 

本書分為三個部份介紹竹久夢二絢爛浪漫的一生。開首由劉檸寫的文章〈寂寞的鄉愁詩人〉簡要交待夢二如夢似幻短暫五十年的人生,劉檸用筆精煉且不失細膩地在不算長的篇幅中具體勾勒出夢二的生平,除了他的創作外,最重要的是他一生中與其糾葛難清的幾名女子對他的影響,他筆下的美人均多是以這些他身邊的女子作為模特,藉由內心獨白的方式不停地描繪、逼近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同時也反映出某種偏執的藝術家性格,現實中的女性終究無法如同畫中人完美,所以他畫筆下的美女們總飄溢著一縷近似透明的哀愁。從〈外歐日記〉、〈病床遺錄〉這兩篇夢二寫的札記中可以漸漸琢磨體會出夢二在創作時的心情、對時代變動的感想、無盡漂泊的寂寞、渴得卻不可得的傷感與失落。〈夢二的藝術〉則收錄了240餘幅夢二的繪畫、攝影、裝幀作品,精美的印刷讓不熟悉夢二的人也能迅速掌握和進入夢二作品的美好世界。最後是夢二妻子岸他萬喜寫的回憶錄〈憶夢二〉,這篇文章不僅補足了夢二世界的完整,更讓人得以從夢二身邊最親近之人的視角一窺這位大眾藝術家生活的面貌。

奧斯卡.王爾德曾言:「藝術並不模倣人生,只有人生模倣藝術。」竹久夢二則這樣看待自己:「就我的人生而言,不僅是未盡脫幼少時所受藝術之影響的問題,或者乾脆是對其實踐亦未可知。」但其實夢二的藝術和人生已是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在短時間內迸發出燦爛的花火,像櫻花稍縱即逝般地告別一切,但夢二的藝術將會持續在歷史中綻放--周作人:「竹久夢二可以說是少年少女的畫家。」

2012年7月7日 星期六

聆聽文字的音符--傑夫.代爾《But Beautiful然而,很美》


縱使不認識出現在這本書中的名字、對爵士樂不甚了解,但某些經典樂章的片段必定都曾以某種不經意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畢竟這些樂章是這麼美,爵士樂是最致力於發揚往昔美好的藝術形式,每位傑出爵士樂手的演奏都擁有各自的生命,哪怕他們奏的是同一首歌,最後都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臻至出屬於自己聲音的美麗境界。

這本書像是傑出爵士樂手們即興的大合唱,從艾靈頓公爵的公路之旅開始,交錯著「總統」賴斯特.楊、塞隆尼斯.孟克、查特.貝克、巴德.鮑威爾、查爾斯.明格斯、班.韋伯斯特……這些爵士樂迷們不可能錯過的名字一一出現,他們每個人的故事在作者Geoff Dyer的筆下都似真又假,像是一張照片旁邊的對照記,模糊了虛實的界線。Geoff Dyer並不為這些人立碑作傳,他只細膩刻劃這些樂手們生命歷程中甜美與哀傷交織的片段,「音樂遠比作家和詩人更早承擔起重責大任,清楚有力地傳達黑人所經歷的苦難、希望和喜悅。」這些天才樂手們的生命是短暫的,因為種族和膚色受到政治、社會上的壓迫與歧視,出身低微長期處於社會的下層,他們吸毒、他們帶著寂寞流浪,帶著破碎的身心張望沒有目的地的前方,無能改變的命運總是領著他們走向殘酷與毀滅,而他們飽嘗煎熬與苦處的靈魂卻在一次又一次的演奏中誕生出美得無與倫比,感人至深的樂音。

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總忍不住想找出書中所有提到的唱片一一聆聽,當文字與爵士樂交織在一起時,帶給我有別於單獨聆聽唱片或單獨閱讀文字不同的全新感受,像是一場文字與音樂的合奏,原來觀看的風景突然延展出新的景致,令人痴痴眷戀,神往不已。《But Beautiful然而,很美》無疑是一本紀錄爵士群像的浮生錄,每個篇章都是一首在血液裡蕩漾的歌曲。

2012年7月5日 星期四

沒有慾望,何談自由--楊雅喆、萬金油《女朋友。男朋友》


楊雅喆導演在《女朋友。男朋友》電影小說的序中說,小說是電影的分身,電影是「姊姊」,小說是「妹妹」,劇中要角林美寶、陳忠良和王心仁在小說裡有另外的面貌與人生……「《女朋友。男朋友》就這樣有了不同的小說版本,從他們大學開始;兩個版本互為分身,互相超渡。分身在某個點離開,在結局時合體重聚。」

小說的主軸並不複雜,以橫跨三十年的時代變動為景,襯托出林美寶、陳忠良和王心仁三人之間既是糾纏拉扯也是牽絆難捨的關係。他們的青春期,在熱血沸騰集體意識的催化下眼中未來彷彿美好燦爛,高喊爭取「自由」的口號比酒精還要醉人,也比嗎啡更能助人止痛。搓揉在掌心的樟樹葉片、溫柔按壓虎口合谷穴的手、連結鄉愁的玉蘭花香……青春對他們而言是如此輕易地被召喚,像是從未遠離近在眼前一般。但當時留下的傷痕卻未能癒合,青春只是甜美的麻醉藥,讓人暫時遺忘疼痛的感覺,過往受過的傷痛卻在無情流逝的時間、被歲月偷走的夢,再加上面對時代巨輪轉動中人的無依渺小、隨波逐流和殘酷現實不斷增累的新傷口下持續隱隱發炎。

他們高喊「自由」,真正渴望的其實是「愛」。可以在戒嚴時期大談校園自主;在校園裡歡放煙火集體跳舞反抗體制和威權;在爭取民主自由只剩月光的廣場上吶喊,頌詩,歌唱……在年輕時大談遠景抱負和無窮理想還有夢……但真正渴望的愛總是錯過,難以開口彼此傷害再傷害,只能在痛苦中感受自討苦吃的愛,報復對方只為了掌控對方,沒有純粹的愛,有的可能只是一個被惦記成永恆的片段/當下:「……美寶問他去哪了?去摘樟樹葉子,天暗,看不清哪棵是樟樹,模樣像的,我都摘一點下來聞聞看,在幾個路口外找到一棵了。他的雙手捧著幾片葉子,額頭冒著汗,泛著銀色的光,美寶一手撥掉阿仁手上的葉子,我不要這些,我都不要了。」 「美寶說起這段往事,我幾乎就能想見阿仁背著月光時,側臉的輪廓,耳際的汗毛,我常坐在他的機車後座,看著這樣的他……」

小說以陳忠良的視角出發,緩緩道來、回首三十年間三人的情感糾葛,「我們這樣激烈和人世拚搏,用痛苦去反證幸福的存在,而所謂的幸福竟微小得不過就是這樣看著兩個女兒說傻話的樣子。」所有看似尋常的幸福究竟得歷經多少才能被確信,這是真的。但我們仍然會繼續下去,和我們生命中的女朋友.男朋友們;男朋友.女朋友們--

如果我們是浪向沙灘起跑
眼淚一樣都從海水裡來
只是在不同時間抵達同一座海岸
潮汐的起落
會不會激起同樣的浪花

如果我們是花,長在同一棵樹上
只是在不同季節盛開
會散發出一樣的香氣嗎
親吻是一件事
併肩走過花氣薰人的原野是一件事

遠方的竹林也偷偷抽長了
我們知道雨過天晴是一件事
彩虹是另一件事
即將走過的樹影底下
為你傾倒是一件事新芽是另一件事

所以當我們面向夜晚
所以當我們面向礁岩的海岸
地球旋轉是一件事流星是一件事
海浪都在前進著吧
讓我們繼續下去

回家的路上螢火明滅
總是有些偉大的理由吧
總是有些音樂即將從這裡誕生吧
夢是一件事,鬥爭是一件事
讓我們繼續下去

羅毓嘉〈繼續合唱〉,為楊雅喆電影《女朋友。男朋友》而作,詩朗誦版本將於電影中露出,文字版本同時收錄於電影小說中)

2012年7月3日 星期二

跨越千古的感動--鄭問《東周英雄傳》


橫跨二十個年頭,從東立、時報到現在的大辣,歷經三個版本的《東周英雄傳》如今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輝煌姿態重現在我們眼前,當時的讀者都已跨入人生另一個階段,或許各自對用生老病死編織成的人生有了不同的體悟和更深一層的感受。鄭問融合中國水墨技法與西方繪畫技巧精湛地烘托出東周英雄們的壯志豪情,並細膩地刻劃出英雄氣長背後大變革時代的無奈、內心轉折的幽微與掙扎。因此顯得這些英雄在面對時代變動與困境時展現出異於常人的意志、執著、忠義……更為迷人與不朽,在易被遺忘的漫長歷史洪流裡隨時喚起人們的感動。鄭問的漫畫也是如此,此次大辣出版社重新複刻鄭問經典,新增的彩圖除了讓人讚嘆鄭問高超的繪畫技法歷經時間的淘洗更添豐富韻味,他筆下的人物仍洋溢著各自的神采躍然紙上,使人一眼難忘。彷彿二十年前鄭問跳脫以網點繪製漫畫的傳統,用絢麗華美的色彩與水墨揮灑的寫意在漫壇投下了一枚震撼彈一樣。每每重看鄭問作品的過程中都能得到不同的感受與新的啟發,他以史為本勾勒出的劇情總是令人動容,哪怕過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以後,如同鄭問在《東周英雄傳》新版序所言:「我一直覺得『以史鑑今』是個不堪的笑話。歷史從來是為了被遺忘而寫的,然而跨越千古再起的感動是可以隨時被喚起的。希望當時我接觸史料所受到的感動,能透過《東周英雄傳》這套作品傳遞到各位讀者內心深處,這將會是我很大的榮耀。」

今年初睽違台灣讀者已久的鄭問現身於法國安古蘭漫畫節以擅長的水墨風格為台灣館繪製繪製主牆面視覺。定居北京封筆十年的他允諾:「希望藉由此行的刺激,再度重拾畫筆。」今年七、八、九月除了新版《東周英雄傳》一、二、三集和精裝套書的陸續出版外,鄭問新作《敦煌行》也即將問世,亞洲漫畫大師鄭問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期待他持續為我們帶來漫畫世界中無比深邃美麗的亞細亞。

2012年7月1日 星期日

〈誠品一年記〉

岩井俊二的《情書》終究是遲了一步到店,香港同事Yuki早在幾天前已搭機離台。最後一次我和Yuki拆新書物流箱時,滿心期待的都是這本新經典文化複刻出版的小說,早在看六月的重點書清單時,我們就在信義店三樓庫存內大喊自己有多喜歡《情書》這部電影,像是中山美穗在雪地的吶喊一般。

「你好嗎?我很好!」

彼此約定好非得要大力推薦這本書,Yuki說岩井俊二的《情書》是她最喜歡的電影。雖然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一起工作了,但相隔兩地仍可一起為自己喜歡的事努力。臺灣到香港搭飛機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但思念卻很長;香港同事到信義店受訓三個月的時間並不久,但也因為這樣顯得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彌足珍貴。

在信義店年中盤點的前一天晚上,正在想著明天該幾點起床,身為文學區區長盤點中該特別注意哪些細節時,看到香港同事Derek在臉書上發布的新動態:

「明天大早張開眼晴就跟你們去盤點,重點是記得帶扇,和要找到一個站叫市政府。」

我突然覺得,明天盤點一定會順利的,Derek向來都是個活潑、講起話來總是天馬行空的人,連表達關心的文字都是這樣。看到這些話好像他仍在我們身邊一樣,明天一早就會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在香港同事們要離台前的最後一天上班日,他們才剛結束了所有的課程和報告,每個人都累到不行。Yuki坐在庫存地上幫新書貼上防盜貼條,一邊跟她的港籍夥伴們呱啦呱啦地說著我聽不太懂的廣東話,一邊轉過頭來幫我翻譯:「我們是在說終於結束這一切,壓力釋放的時候,每個人都突然感冒了,覺得身體不舒服。」

……此刻的我想起這些才沒多久前的事,突然好想去香港,突然好思念這些吵鬧的香港同事,他們圍在我身旁東問西問的時光竟是如此美好。



在書店工作沒有想像中簡單,但進入誠品工作後並不會讓自己過往對書店的一些美好想像幻滅,零售業第一線的工作本就無比繁瑣,在誠品看到更多的是同事對細節的堅持,這種堅持有時簡直近乎神經質。

有些同事去逛其他書店時看到有些書亂了倒櫃了都會忍不住幫忙整理起來,不知不覺我也感染上類似的職業病。

主管M對細節的要求與掌握經常讓我目瞪口呆自嘆弗如,除了一些書籍基本的陳列原則:三三(或五五)正反疊、前低後高外……書籍在平台的邏輯更是不得馬虎。她最常問的是:「這本書為什麼要放這呢?」

一本書要放在哪個位置是一件看似簡單實則困難的事。

要如何幫助一本書找到需要/適合的讀者呢?這本書擺這張桌的右側是否會比左側好?哪側動線會有較多客人經過駐足?文宣和書籍的搭配要如何吸睛又不過份鋪張讓人眼花失焦?這幾本書的性質和內容是否相近,可否集結成一個明確的主題共同陳列相得益彰?主題是否可延伸出更多主題環環相扣?有必要為這本書申請文宣嗎,這些文宣對出版社而言都是成本,有了文宣真能幫助出版社擴增這本書的銷量?每張展桌都該被標價,像是算坪效一樣。每一本書的產生都是無數人的心血,讓每一本書在書店賣場上都有合適的位置讓讀者看見是必要的……退書的原則有哪些?退到不該退的書會造成物流成本的耗損、退書時要盡量保持書的完整性,讓這些書還有可能在其他通路繼續販售、有時這本書昨天才退,今天就有客人來找,同事都戲稱是書的反撲……請客人不要將書當成抄寫筆記的墊板、不要折頁、不要壓書、不要亂扔書、不要讓書皮和書本流離分家……

這只是M對細節的要求的一小部分,她教我的實在太多太多,但印象最深的是她告訴我的一句話:「我們要有自己的主張」。

但我們不只有自己的主張外,還得思量最現實的營收,所謂精明與浪漫,或許就是這樣吧。當某網路書店動不動66折、E-coupon、積點換購物金,我們還可以做些甚麼?而不是跟著打折扣大戰,惡性循環。雖然是便宜了讀者,但卻正一點一滴耗損整個產業的體質。

我有心儀的一堆難以受大眾青睞的冷門書(而我覺得這些書極好)想賣,但如何幫助這些書在競爭激烈的市場殺出重圍生存下去是一道難題,也是挑戰。

對於上述種種,書店工作勞心又費力,即便時而有苦難言感到疲憊,但我也真的樂在其中甘之如飴。



剛進入誠品的時候,身為新人,其實我算是不太加班的,因為會做的事尚未那麼多,許多工作還在學習階段,在很多地方幫不上忙,無法真正獨當一面,所以多半很準時下班,頂多因為客人多幫忙收銀結帳,清點帳目遲了些而晚五到十分鐘才下班。

這天比較特別些,在把保險箱鑰匙歸回櫃檯的途中被一位客人攔住,聽他的口音猜想是港客,他手中已捧了幾本書,他說他想買湊佳苗的《少女》,他先前問過三樓的同事,得到的答覆是二樓才有書。因為《告白》電影大熱門的緣故連帶使得湊佳苗這位原作廣為人知,《告白》一書的熱賣始終不墜,心想湊佳苗的《少女》怎麼沒在三樓跟《告白》放一起,所以決定再上一次三樓看看,果真還沒有看到這本書,又下電扶梯到二樓,查了電腦庫存顯示還有十來本,但我在二樓的展示平台卻始終看不到這本書的書影,所幸客人不急,我又多繞了幾次,終於在二樓手扶梯一上來正前方的展示台上看見《少女》,所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和他都沒去看這離入口最近的地方。

我開心地將書交給客人,他滿臉欣喜地答謝後繼續翻閱手中的書本。

其實我大可將這位客人的問題轉交給晚班同事的,但這或許是我小小的自私吧。也是我的習慣,人家拜託我的事,我向來喜歡親力親為。

我喜歡看到客人拿到自己遍尋不著但終於把書拿到手的那一刻,我在一旁偷偷分享他們的喜悅。

太好了,他們應該會買下這本書。我又幫忙賣出了一本書,賣書的利潤實在是非常低,但最重要的是又有一名讀者能看到他們想看的書,並持續閱讀,好的作品能繼續被人看到,而不會死去凋零。看到人們七零八落、東倒西歪地散落在書店各個角落看書我覺得很棒,是如此寧靜與美好。希望人們都能在書本中找到他們的光、希望、夢想、歡笑,或是一點小小的幫助、安慰與感動。

看看手錶,我晚下班了三十分鐘,但一點都不以此為苦。這份工作薪水不多,也很費神耗力,常常需要直接面對客人的情緒。

但這世上有哪份工作會比販賣夢想還來得奢侈呢?



依稀記得J和我國中時很要好,但自他遠去美國當小留學生後這段友誼也隨之中斷,十多年後的同學會上再看到他,我簡直不認得。

雖然沒和他講幾句話,但從旁聽到他和其他人聊天,我漸漸辨認出昔日的J的臉孔,過去相處的細節點滴多半不記得,從中學到出社會的這十年,長得像是年輕人的半生。但唯有一件關於J的事我記得特別清楚,幾近偏執--他的書不能摺、不能放地上,更不能踩或坐。我從沒問J為甚麼,就像有些人不吃牛肉一樣。

有一次同事J在賣場被客人攔住,客人從包包裡掏出了一張便條紙,正準備墊在眼前的書堆上寫字時,同事J除了萬分抱歉阻止他之外,同時伸出了他的雙手:「請您墊在我手上寫吧。」



午夜時分,在這我彷彿踏入夜空星辰,多年前誠品信義店的天文區仍舊令我印象深刻。有時我不知道是該後悔自己沒能來得及在他最輝煌美麗的時候加入他,還是該慶幸自己在他經歷一切大大小小的變動之後才加入他,看不到他逐漸縮減的過程,也就沒那麼感慨。

值夜班時我獨自漫步在書店長廊,被四面八方的群書包圍,我是不執燈的守夜人,我張望所有的書櫃,從中認出幾個特別鍾愛的作家經過時就在心中向他們致意,其中也包括我的朋友們,他們人不在這,但他們最美好的一部分已經被留在這些書櫃上了。此時客人漸漸離去,散了、少了,緩緩還原出這家書店、這些書最初的面貌,我邊走邊拾起散落在各地的書本,讀著他們的人離開了,我將他們歸回他們原本的位置,等待下一個來讀取他們的人,日日夜夜,周而復始。



友人在誠品台大店三樓舉行新書簽講會,我坐定位後突然覺得,這裡不夠好,以前不是這樣的,簽講會現場隔壁的綠蓋茶是何時進駐到這的,我想不起來。

忘記多少年以前,我走在台大店地下二樓的長廊上,那一整條都是外國文學,我總是走得很慢,怕漏看了些甚麼,怕錯過了哪本我期待已久的書,那像一座無聲的森林,靜到我只聽得見步履和呼吸的聲音還有一點點,深邃、寧靜而悠長的翻書聲。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總有甚麼不變的事,像是這裡,用歡笑和甜美點綴的童年長得像是一輩子,令人不禁恍惚,我們是甚麼時候突然長大的?

一打開改裝後重新開幕的台大店大門,一進門,赫然發現一樓右半邊變成一家港牌服飾專櫃,驚訝到無話可說,只能直直地走過去,隨手抓起幾件牛仔褲在身上比畫,店員走過來噓寒問暖時狠狠白了他一眼,即使明知他是無辜。

獨立的台大店音樂館、兒童館早就不在了,以前逛完書店還會繞到後街去音樂館晃晃,現在只剩隔壁樓上的大眾唱片,但他們消失得更是厲害……

帶領我的資深同事說,結果證明台灣養不起這麼大的書店。信義店二樓以前全是書區,現今僅剩新書區、暢銷榜、各季書展、旅遊、雜誌、風尚。三樓的簡體館撤出,四樓的日文書店和藝術書店進駐三樓書區……這些地方原本留下的空缺都讓獲利更高的各家專櫃進駐,書店得靠他們供養。

人們常說誠品變了,他真的是變了,但如果他一意孤行只為堅持理想,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了。理想對現實的妥協是多麼困難,卻也如此輕易,但最難的往往是在尋求一種更好的方式。



「每天談業績業績的,你會不會難以接受?」

其實不會。

其實我是非常樂見我負責操作的書賣得好的,喜歡文學和強調/追求業績從來不是互斥,在我看來反而是正相關的事。臺灣的環境對創作者並不好,在臺灣要靠創作維生是一件非常辛苦,甚至需要有莫大決心的事。如果我支持/推薦的創作者,他們的書能賣得好,更有資源能支持他們有更好的空間去進行下一次創作,對所有人而言都是極好的事。文學作品從來不是故步自封沒人看得懂的東西,我覺得是能見度不夠的問題,文學不是只在文學獎場域打轉的事,而是雅俗共賞,所有人珍貴的文化資產。九把刀很暢銷網路小說很暢銷,但為甚麼相對之下,純文學作品不暢銷?我從來覺得不是大眾不接受,而是他們看不到,而是這些書能見度不夠的問題,只因為這些書向來無法帶來業績帶來利益所以多數人多半不操作。但我相信只要我們給這些書機會與曝光度,當我們誠心推薦一本好書,讀者會不為此駐足嗎?即便是停下來翻翻這本書也好,至少知道哪位作家又出了甚麼新書內容是在講……也好。

這就是我留在這的原因。



信義店的副店長在課程結束時秀了一張投影片,內容十分簡潔,投影片上方的標題寫著結語,下方只放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是信義店二樓入口處新書區旁的柱子下方所做的特別陳設。

陳設的主題是「在島嶼寫作」--六部拍攝台灣文學創作者的紀錄片。

副店長說其實這個陳設已經配合過週年慶的折扣活動,在週年慶結束時早該徹下了。但紀錄片上映到五月,所以他們再度將這個陳設擺了出來,為了配合紀錄片的主題,也受限於陳設空間的關係,他們挑選了這六位創作者的代表作品出來,決定再一次推薦給讀者。

副店長說這些作品都是店內的長銷書,但從未暢銷或熱賣過,就連之前打折扣時也是如此並沒有因為折扣的關係而特別多賣了幾本。

她說,雖然書店畢竟是營利單位,賣書是營利事業,但我們可以有自己的意見與想法,堅持做自己想做,或許也是該做的事。

我想,不管自己會在這裡待多久,我會一直記得副店長說的這番話所帶給我的感動。



信義店每週一到週四都會開午會,午會的時間不長,約莫半小時。

這是信義店堪稱優良的傳統。

午會的主要內容是由各區(文學、人文、商業語言電腦科普、雜誌風尚旅遊、生活、藝術)推派一位同事介紹當日新書,目的是為了讓同事不只熟悉自己負責書區的書籍,也能知曉其他區重要的新書。

當大家圍成一圈,聽著同事介紹新書時,總讓我想起在學生時代參與過的大大小小讀書會,還有一種我真的在書店工作的踏實感。

大家雖然都是企業中的小螺絲釘,但在這我看到了每個人不同的個性,好比先前公司為了香港店的展店計劃徵詢門市是否穿制服的意見,所有同事幾乎都群起反對,還有組長開玩笑地說,「我們的宗旨不是連鎖不複製嗎?」我們像是一個交響樂團,每個人都是重要的,除了有各自的個性外,還要聽別人的聲音,努力譜出和諧的樂章。

同事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笑聲永遠是多過爭執的聲音,雖總有令人不如意的時候,也會有抱怨的聲音的出現,但大家都是為了自己付出心力的這家店好,為了各自的期待與目標而要求、檢討、改進和努力著……



在賣場工作難免會遇到棘手的客人。

某天上晚班時有一位小姐請我幫她找一本外文書《Freedom》,她說昨天同事幫她找過確定有書,但因為她趕時間所以沒買到。

我查詢的結果是我們店裡剩的兩本都是客訂,告知小姐說幫她詢問其他分店現場有無該書,方不方便直接前往還有現書的分店購買或是幫她開單向其他店調撥(但物流時間要七天)。

結果她居然說,昨天我才剛問怎麼可能立刻有人也來找?是打電話預留的嗎?他們有先付款嗎?可以打電話問他們到底要不要買嗎?我明天就要趕回美國了!不然你先把他們的書賣給我,事後再調書給他們不就好了?

當然我不可能打這種無禮的電話(翻白眼),書籍保留的規則很清楚,我們不可能為她開先例,而小姐也不願前去其他分店購買,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請採購開緊急調撥單我當下去其他店取書。

於是我就急急忙忙前往台北捷運店取書了。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想這樣是否會把客人寵壞,一般人如果真的很想要那本書會自己去有的地方買吧……不然國外也可以買更可以訂啊是外文書欸!!!

我想我只是嚥不下這口氣罷了,所以幫她跑了這一趟。但她後來好像懶得等也先走了沒買,我不太在意她到底有沒有買,畢竟這件事的確讓我重新思考了一些東西,關於服務,關於自己。



記得在誠品工作剛滿三個月後,離開櫃服進入書區沒多久,人資請我們向下一批報到的新人講一下這三個月來的心得,時間不用長,幾分鐘就好。

我分享了一個在櫃服的經驗:

在某一個禮拜日販售禮券給客人的時候,我不小心多拿了一本禮券給客人。

一本禮券是一千元(含十張面額一百元的禮券),從沒想過這本禮券有拿回來的可能,於是自掏腰包給出納一千元,當作是自己花錢多送客人一本禮券,買一個凡事得更加小心謹慎的教訓。

沒想到今日那位客人居然走到服務台前拿出一本禮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上週日我多拿給她的,隨後匆忙離去。

我當場愣在那,只說得出謝謝兩個字。

該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對,粗心大意出錯的是我,害您還多跑這一趟……我感動地想哭卻又掉不出眼淚。

這世間或許紛亂不斷,但仍有些不變不移的美善值得我們去深深信仰。

「謝謝您。」

雖然才進入誠品沒多久,但我已經可以說我真的喜歡現在的工作。

甚至有些驕傲。

從來以為出社會就是那樣,像長輩們念茲在茲的,處處皆是被現實逼得喘不過氣所迎來的心機、算計、鬥爭……

雖然我們一樣有業績上最現實的壓力,同仁們看著報表數字發愁,但當每個人望向漫天書海時,眼裏總會閃過一點點的光。那是長久以來,人類思想智慧最深邃結晶的累積與集成,我時常佇立在它們面前,感動莫名。

在這裡工作十分辛苦,服務業本來就辛苦,但我想說的是,不管大家是抱持著何種理想或是目的來這工作,不管會在這待多久,希望(也相信)待在誠品的這段日子都能豐富你我未來的人生。



後來這一批新人全都離職了。

有一次小夜班下班的時候和以前在櫃服時的主管同坐一台車,她說我能留到現在真不容易。離職率或流動率高總代表著光鮮亮麗背後不為人知的辛苦,人來人去,我也就漸漸習慣,只希望當初懷抱著憧憬而來的人,即使離開了,也是帶著從這邊得來的收穫離開,就算只是更清楚認識自己了,也非常好。

工作上的挫折可能從來不是為了讓自己逃避或克服,而是經歷痛,在下一次摔跤前,至少有了心理準備知道痛是怎麼一回事,再要爬起來也就不那麼困難。畢竟沒有人做任何事都一直是順利的。

但想到身邊同事在工作上展現的熱情、認真與努力,我仍覺得自己很幸運。不管未來我會在這家公司待多久,我會希望我能待很久很久,和這家公司一起成長。因為我在這裡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價值。